張敬記得,在娘娘入宮時,這樣俏皮的樣子是時常可見的,那時候,自己不過是神宮監里的一個微不足道的打掃宦官,平日所做,就是為太后清理寢殿。
現在,他依舊記得,那個時候,雖是辛苦,卻是苦中帶甜,因為太后,不,那時候的皇后娘娘,總喜歡這般俏皮笑着,就像在她的臉上看不到任何的煩惱,甚至偶爾,還會捉弄一下他這樣的小宦官。
張敬記得,正因為她這笑,使年輕時的自己,竟也放肆了起來,也跟着呵呵的笑,剛好被掌事的大太監看到了,那大太監頓時就面如土色,狠狠的給了他一鞭子,隨即磕頭如搗蒜,請求皇后娘娘的原諒。
張敬那時刻,方才惶恐起來,他才意識到,自己可能招致來了殺身之禍,宮裏……有宮裏的規矩。
就在他驚慌得身如篩糠的時候,卻有人將他攙起,他抬眸,再次看到了那一臉俏皮的笑,接着便是這張笑臉的主人,輕聲問他被鞭撻的地方疼不疼。
這個笑,張敬一輩子都記得,後來,他慢慢地成為了太后的腹心,慢慢地開始幫着娘娘做了許多事,只是,自皇子不見蹤影之後,那帶着幾分少女般含羞的俏皮,便再無影蹤了。
而今日……
夜風颼颼,吹得張敬自眼眶裏落下了一行淚,這淚,如珠子一般的掉。
他深吸了一口氣,而今,十三年了,已經十三年了……
花了十三年,終於尋到了皇子,那麼接下來還有許多事要做,而這接下來要做的事,隨時可能使自己粉身碎骨。
只是……今日,當再見到娘娘這一笑,張敬沉甸甸的心,便突然輕鬆起來,他突然覺得,無論明日醒來,張開眼時所遭遇的是什麼,其實都已經不重要了。
保護……皇子殿下!
這將是他這殘障且日益老邁之軀,唯一要去做的事。
他略帶惆悵地緩緩抬頭,用着他那雙滿帶淚意的眼睛,迷濛地望着那燈火的源頭,那燈火只照出微光,在風中搖曳,似乎隨時,都要被無盡的黑暗吞噬,可……光就是光,當它亮起,便不能說黑暗。
他心裏堅定地相信,只要有光便有希望,只要有希望,那無論如何都要堅持下去,直到勝利到來的那一天。
………………
相較於那太后寢殿中的幽暗,市井之中,這時卻還在燈火輝煌之中。
在這燈光耀眼的夜裏,陳凱之這師兄弟二人,正在川流不息的人潮之中,逛着關帝廟外的夜市。
此時,鄧健邊走,邊絮絮叨叨地傳授着他的人生經驗:「有了學爵,你就不再是一個普通的讀書人了,你是讀書人的精華,是身體力行的表率,這就如我這翰林一般,不過我這翰林,是大陳百姓的表率,可是你不同,你是杏林的典範,是禮教和綱紀以及道統的維護者,從此以後,少來這個地方了,丟人,我們是讀書人啊,還是讀書人中的精華,除了讀書,就該去梅林,去山上,或是泛舟湖上,彈琴也好,對弈也罷,見了人,要發感慨,比如:『哎,人之壽數有限,而學海無涯,吾恨光陰……』,又或:『朝聞道、夕死可矣』,總而言之,模稜兩可,要隨時告訴別人,你在讀書,你讀的還是好書……」
陳凱之聽得耳朵都快出繭子了,覺得鄧健是不是有些裝逼過頭了,卻也不忍心打擾他,只是一邊走着,一邊聽着。
「師弟從明日開始……」鄧健依舊自言自語地說着,似乎他突的發現自己說的不對,連忙改口道:「不對,不對,是從現在開始,你得表現出……」
「師兄,那兒有燒鴨。」鄧健的話還沒說完,陳凱之便忍不住出聲打斷道:「我想吃燒鴨。」
鄧健的眼睛猛地一張,驚道:「嗯,哪裏,哪裏?」
無論如何,此時陳凱之的心情是愉快的,二人買了吃食,便又很是愉快地步行原路返回,只是待到了天香坊的時候,這裏人煙倒是顯得相對稀少了一些。
說到這個地兒,則是洛陽城出名的銷金窟,花費只是不小的,尋常的百姓,是不敢在此駐足的。
鄧健到了這裏,腳步卻是放慢了一些,手裏提着燒鴨,卻是突的抬眸,看向不遠處金碧輝煌的一處歌樓:「那是天香樓,天香坊里,最好的歌樓,整個洛陽城,此處最佳。」
此刻,陣陣笙簫聲從歌樓里傳出來,在這寂靜的夜空下顯得格外的悅耳,動聽而令人沉醉。
陳凱之只是噢了一聲,表示沒什麼興趣,這不是錢的問題,而是在金陵的時候,他就和歌樓比鄰而居,早已免疫了,自然也就沒任何興趣了。
鄧健則是眯着眼繼續道:「這天香樓,有許多的有才情女子,只是賣藝不賣身的。」
陳凱之笑了笑道:「師兄,現在我該來給你傳授一些人生經驗了。」
鄧健鄙夷地看着他,滿意的懷疑:「你?」
面對鄧健一臉的鄙夷之色,陳凱之卻是不惱火,而是不徐不慢地道:「師兄,在這個世上,免費的才是最貴的。」
「噢!」鄧健顯然沒什麼興趣和陳凱之爭論,眼睛盯着這天香樓,二人與這天香樓擦身而過。
突的,鄧健駐足了。
陳凱之驚疑地看着鄧健,滿是不解地問道:「師兄,又怎麼了?」
此刻,瑩瑩燈火正籠罩着鄧健的臉,顯得他格外清秀,陳凱之看着他,他卻沒看陳凱之,雙眸依舊緊緊地盯着那歌坊,一臉遺憾地道:「師兄……我……我……還沒進去過這等地方。」
「嗯?」
這回,倒是陳凱之鄙夷地看他了,雙眉微微一挑,淡淡反駁道:「你少來了,當日我初來乍到的時候,你怎麼說的?說讓我見一見世面,你平時哼的曲兒,也顯然是歌樓里來的,你現在跟我說沒去過?」
鄧健變得局促不安起來,臉紅到了耳根,嘴角輕輕抽了抽,囁嚅着開口道。
「呃……那不是你初來乍到嗎?師兄想着給你接風洗塵,何況……何況……哎……一言難盡啊,其實……是怕被人瞧不起……」
陳凱之無語,師兄這官,算是做在狗的身上了,你特麼的也配做官,你特麼的簡直就是政界之恥啊!
來了這麼多年的京城了,竟是這樣的窮逼,日子過得這樣憋氣,還要……
哎……
陳凱之無力吐槽了。
卻見鄧健的眼睛一直落在那勾欄上,滿腔遺憾的樣子。
陳凱之不禁搖搖頭,嘆氣道:「不如,我們進去看看?」
「這……不好。」鄧健忙搖搖頭:「雖說這天香樓不是尋常歌樓,許多官員和讀書人也都時常出入,說起來反而是美事,不會有人說三道四。」
鄧健深深地皺着眉頭,頓了一下,才接着道,「只是……算了吧,進去了丟人,不是錢的事,是去了,又不曉得規矩,被人瞧不起。」
師兄還是很愛面子的啊。
陳凱之看他這樣子,搖搖頭,罷了,反正這兒也不是那種烏七八糟的地方,不過是進去找藝ji吹吹牛bi,談談情懷而已,陳凱之便自信滿滿地道:「你跟着我就是。」
拉扯着鄧健要進去,鄧健卻是急道:「燒鴨,燒鴨,手裏有燒鴨。」
可現在已遲了,門口龜奴眼尖,見到二人到了門口,已是迎了上來,笑嘻嘻地道:「二位公子,裏頭請。」
陳凱之只抿嘴一笑,淡定從容,只略略點頭,便闊步進去,鄧健卻是顯得有些畏手畏腳的,看陳凱之已經進去了,才加快腳步追上。
等進了這天香樓,方才知道這裏別有洞天,這裏的堂皇,遠比陳凱之隔壁的那些歌樓高級多了。
他們一進來,便有迎客的龜奴上前。
陳凱之只朝他輕輕一笑:「可有雅座?」
「有的,有的,二樓就有。」
陳凱之微微皺眉:「二樓?去三樓吧,那兒理當清靜一些。」
龜奴微微一呆,他本見陳凱之和鄧健二人的裝扮,理應也不是什麼富貴人家,也就是在二樓里和一些尋常歌女作樂就心滿意足,誰曉得這陳凱之輕描淡寫的說要上三樓,便曉得自己看漏眼了。
他忙堆笑道:「請,客官樓上請,客官一定也是想要參加臻臻小姐文會的吧,就請上樓。」
他在前領頭,已率先上了木梯。
陳凱之徐徐拾階而上,走的卻不快,鄧健快步上前,和陳凱之咬着耳朵:「師弟,還道你天天用心讀書,沒想到你是這樣的人,你對這裏竟是這樣的熟,難怪你總是早出晚歸,你……你背着我夜夜笙歌。」
他很生氣,一副好像被陳凱之欺騙了的樣子,被燭火照耀的面容里滿是痛色,似乎非常的難過,感覺自己被陳凱之拋棄了一般。
陳凱之見他一臉你沒義氣的表情,甚至露出難過之色,卻也不解釋。
解釋什麼呢,解釋自己特麼的在金陵有豐富的經驗,每天觀摩各色人等歌樓,每日聽着歌女們說着各地歌樓的行情,還有許多歌樓里或明或暗的規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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