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老者叫楊彪,在這大陳國,楊彪已歷經五朝,而今已有九十多歲,莊宗皇帝在的時候,他便已成為了宰輔,那是四十年前的事了。
當初,莊宗皇帝年幼登基,國家有傾覆之危,山越內亂,北燕入侵,甚至那北燕人,竟打到了洛陽城下。
就在所有人認為大陳皇帝應當南渡,放棄洛陽的時候,就是楊彪挺身而出,力主決戰,保着天子,擊潰來犯之敵,接着盡心輔佐莊宗,締造了大陳的中興局面。
此后庄宗駕崩,他掌朝三十餘年,國泰民安,直到七年前,他漸漸身子開始有所不支,於是請求致仕。
先帝屢屢挽留,奈何他意志堅決,待致仕之後,便請入了天人閣,如今,楊彪已為天人閣的首輔大學士。
他似乎對新來的文章,也頗有期待。
畢竟在此,他已博覽群書,倒是很希望看看當今天下,還有什麼名篇佳作。
其他幾個學士,也都笑了。
只是笑容各有不同,譬如那位蔣學士,蔣學士對此是不以為然的,他曾是清流領袖,開創了洛學,門生故吏遍佈天下,年紀老時,進入了天人閣。
他的學問自是精深,這些年的文章,都難入他的法眼,也正因為如此,他反而覺得有些厭煩,今日品文,怕又是難有什麼收穫。
在這裏,陳義興的資歷算是最低的,在天人閣外,他的影響絕不小,可在這裏,只能忝居最末,他莞爾一笑,心裏想,不知接下來送來的是什麼文章呢。
沒多久,外頭便有人用古韻般的上古音腔唱喏:「學宮博士劉夢遠,送時文一篇,恭請諸公品鑑。」
進入群賢廳的,卻是一個又聾又啞的老奴,他雙手捧着一篇文章,佝僂着身子,在這鴉雀無聲的群賢廳里,躡手躡腳地將文章送至。
隨即,便有書童接了,小心翼翼地將文章拿起,他四顧左右,等候指示。
楊彪一頭白髮,在燭光下,更顯得他臉上的皺眉深刻,雖是老邁,卻依舊跪坐,遵守着禮儀,他凜然正色道:「念。」
「是。」
童子道:「賦稅論。」
他清了清嗓子,繼續道:「減賦稅,省刑罰,開溝洫,選賢能,輕徭役,此國之本也。而減賦稅……」
這一篇文章,正是陳凱之的論述。
竟是劉夢遠,通過陳凱之的論述,所撰寫的一篇文章。
這賦稅之論,在大陳朝,其實從未有過爭議,上至天子,下至萬民,已經形成了某種政治正確。
仿佛只有減賦稅,方才是仁人志士,而一旦與之相反,頓時皇帝成了昏君,大臣變成了奸佞。
所以當聽到這個文章是以賦稅為題的時候,諸位學士不約而同的,都震驚了。
不是不能以此為題,而是這個題,根本不會有任何的新意。
這賦稅論,說來說去不就是減稅嗎?你的觀點再好,可還是減稅啊。
這麼多年來,關乎於減稅的文章,不知凡幾,自是多你不多,少你不少。
前人有太多這樣的觀點了,你還能吹出什麼花來?這就好像,上一世,唐詩風靡之後,宋人便不寫詩了,而愛寫詞,不是詩不好,而是因為先輩們已經將詩歌的創作,直接頂到了高峰,後人已經無法超越前人,何必給自己找不自在呢?
正因為如此,所有人都來了興趣,賦稅論能得到博士的推薦,定是有過人之處。
可是聽着聽着,學士們的臉色卻都變了。
竟有人反對減賦?這顯然是大出所有人的意料。
那蔣學士頓時氣惱地拍案,一張褶皺的臉抽了抽,滿是不悅地吐出話來:「可笑。」
念文章的童子呆了一下,頓住了。
楊彪面上波瀾不驚,只是道:「繼續念。」
「賦稅乃國家根本也,根本不固,則朝廷何以親民、愛民、愛民……」
當這童子念到:「取之於民、用之於民時。」
一下子,這群賢廳的空氣像是驟然緊張起來。
本是自若靜聽的楊彪,竟是身軀一震,闔目深思起來。
其他學士,面上皆是露出了怪異的表情。
等到一篇文字念畢,童子收了文章,朝楊彪行了個禮。
這緊張的空氣,卻依舊還懸在群賢廳。
呼……
「此是何人所作?」楊彪微張着眼眸,手撫案牘,面無表情,目光卻是略顯深幽。
「回楊公,這是文昌院劉夢遠所薦,文昌院舉人陳凱之的觀點。」
陳凱之?
本是一本正經地靜坐的靖王陳義興,臉上的表情竟是有些失態。
他的腦海里頓時浮現當初在舟船之上,任風吹拂,那個溫潤如玉的少年與自己倚着船舷放聲高歌的一幕。
那幾日時光,是他人生中最放鬆的時刻,大笑大悲,流露本性,一時之間,竟忘了許多煩惱,看到那河水拍打船底,濺出白花花的水浪,驟然便想起潮起潮落,看到那岸邊的風景掠過,便想到江山依舊,便想起古今之事,不過笑談。
江湖艱險,何不放聲大笑?
「陳凱之?」陳義興下意識地脫口而出。
楊彪不由側目,凝望着陳義興,一臉好奇地問道:「怎麼,殿下認得此人?」
陳義興忍不住感嘆道:「倒是有過一面之緣,年紀輕輕,很是豁達,只是終究是年少,不知人生之苦,才會有此文章吧。」
陳義興說出這些,頗有些為陳凱之開脫的意思。
雖然他這個觀點,很是政治不正確,可他還是孩子呀。
有些不太認同的學士,面色果然好看了一些。
楊彪捋須,卻是大笑道:「是嗎,他真是少年人?」
「正是,還請楊公不要見怪。」陳義興嘆了口氣。
楊彪面色深沉,他朝那童子道:「取文來給老夫再看看。」
童子忙躬身上前,將文章獻上。
楊彪垂頭,竟是開始一絲不苟地看了起來,到了最後,他喃喃念道:「取之於民、用之於民,嗯,妙,妙不可言。」
一言既出,滿座皆驚。
這意思是,這篇文章已得到這位天人閣的首輔大學士的認同了?
那蔣學士則是不滿地道:「不過是狂生之言,楊公如何發出如此讚賞?」
楊彪抬眸注視着蔣學士,正色問道:「太祖高皇帝在時,賦稅比之今日如何?」
蔣學士一呆,略顯不解,卻是回道:「太祖在時,賦稅比之今日,要多了一倍不止。」
楊彪帶着淺笑道:「這便是了,稅賦乃是國家之根本啊,那麼,太祖高皇帝在時,百姓可安樂嗎?」
蔣學士踟躕道:「太祖高皇帝聖明,百姓還算富足。」
「就是如此。」楊彪繼續正色道:「自太祖以降,人人都以為,減稅賦才是愛民,殊不知,誠如這陳凱之所言,減稅賦,哪裏是愛民,分明是朝廷推卸責任啊。」
他深深的唏噓一聲,接着感嘆。
「朝廷的本質,在於安民,否則要朝廷又有何用?可若是無稅賦來支撐,如何安民,如何保民,如何愛民?老夫執宰天下三十年,起初,並不知此理,唯有真正當了家,方才知道國事多艱,若無賦稅之根本,朝廷的養兵、賑濟、教化,從何而來?」
「諸公,你們都錯了,自太祖高皇帝以降,人人都錯了,錯就錯在,以為減稅賦便可使天下海晏河清,殊不知,稅賦一減再減,是對我大陳百姓的推諉啊,朝廷的方向,理應是如何將這稅賦來利民,將這民脂民膏,用於實際,而非是一味的減稅,當年,嘉庚之亂,北燕入侵,以至生靈塗炭,伏屍萬里,血流漂櫓,這是何故?自太祖以來,朝廷便疏於治水,以至每到汛期,大水泛濫成災,數十府縣百姓一夜之間,所積蓄的財富頓時化為烏有,這又是何故?終究是因為朝廷只一味減稅,而不肯徵稅,厲兵秣馬、大興水利啊。」
「此文,可謂高瞻遠矚,不屈從於蠅頭小利,這真是少年郎的觀點嗎?」楊彪看向陳義興。
陳義興已是大驚失色,他讀書十萬卷,幾乎每一本聖賢書中,都以減稅為愛民,因而思維固話,還以為陳凱之這是吃飽了撐着想做狂生,誰料,楊彪侃侃而談,竟是給他一種醍醐灌頂的感覺。
陳義興忙道:「此人不過十五六歲而已。」
楊彪呆了一下,顯出幾分驚訝之色。
他方才還以為,陳義興口中的所謂年少,只是相對而言,對於他們這些老骨頭來說,想來,這位年少的傢伙,理應是年過三四旬罷了,可……
「如此年輕,對待事物竟是如此的深刻,這……真是罕見啊,老夫倡議……」
他凝重起來,一語驚人的繼續道:「此文可入天人榜!
入天人榜……
雖然只是倡議,可在這天人閣之中,天人榜,是塵封已久的記憶。
所謂天人榜,便是一旦發掘出了新穎的觀點,或是優秀的文章,便可經由學士倡議,由學士們進行最後的定奪。
一旦得到了大部分學士的認同,便可將其列入天人榜之中。
一旦進入了天人榜,對於一個讀書人來說,不啻是無上榮耀!
html|sitemap|shenma-sitemap|shenma-sitemap-new|sitemap50000|map|map50000
0.02s 3.8657M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