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凱之至萬壽宮,便見太皇太后落座在庭院中,被人擁簇着,她披着一件大麾,盡顯雍容華貴。
陽光斜斜的照她身上,籠得越發貴氣逼人。
陳無極攙着她,太皇太后眉有些稀疏,卻依舊可以窺見當年青春芳華時柳眉依依的模樣。
陳凱之上前,太皇太后便抬眸,看了他一眼,竟是不由嘆了口氣。
「凱之,你來了?哀家久等了啊。」
陳凱之朝她微微行禮,旋即便開口道:「臣聽到召喚,立即就趕來了,娘娘,今日天寒地凍,娘娘何必在這外頭吹風,還是去寢殿裏歇着為好。」
太皇太后輕輕搖頭:「不去,就留在這兒,越是到了寒冬,哀家越是想到了自己,許多年前,哀家最喜的就是冬日,冬日有雪景嘛,可如今,卻是懼怕寒冬,因為哪。」她抖了抖身子,回眸看了陳凱之一眼,笑了:「因為每每入了冬,哀家就知道,哀家在這世上,又少了一年,哀家已過完了人生最風華的時候,而今垂垂老矣,便如這寒冬一般,隨着冬風一起,遲早要與這萬物一般凋零下去,凋零枯萎了,可就什麼都沒有了啊,往事如煙,一切榮辱俱成灰燼。」
陳凱之心裏猜測着太皇太后的心思,面上卻只是凝神靜聽。
太皇太后見他深深皺着眉頭聽着,便笑道:「想來你聽不懂,你畢竟不曾到哀家這個年紀,未必能夠體會。人哪……」她悽然一笑:「一輩子你爭我奪的,費盡了心計,挖空了心思,到底是為了什麼呢,最後,不也是萬事成空嗎?陳凱之,你認為呢?」
陳凱之猶豫了一下:「臣也不明白。」
他是謹慎,或許是因為對太皇太后的忌憚,總是潛藏着心事。
太皇太后呵着白氣,竟是笑了,粼粼陽光里竟顯得蒼老。
「不對,哀家曉得,你和別人不同,你的心和別人不一樣。」
陳凱之心裏咯噔一下,愈發的戒備起來,怎麼……太皇太后察覺出了什麼?那麼,她又有什麼深意,藏在袖裏的手,陳凱之竟是有些下意識的攥起來,只希望一旦有變,便想盡辦法殺出去。
太皇太后娥眉輕輕一挑,看着陳凱之,面容依舊保持着笑意,淡淡說道:「聽說在飛魚峰上,你立下了一塊石碑,上頭寫着的是: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你啊,心可不小呢。」
陳凱之心裏出了口氣,卻是笑着道:「臣是讀書人出身,讀書人,大抵是這樣想的吧。」
太皇太后搖頭:「讀書人只會說,只會想,但十之八九,卻不肯放下身段去做,更不敢去嘗試,這……便是你與那些讀書人之間的區別。哀家聽說,你招募了宗室上山讀書,此事,可是有的?」
陳凱之聽着竟覺得太皇太后似乎看透了人心,是啊,這世上有多少的口號,令人熱血沸騰者有之,使人感觸萬分的亦有之,可終究世人喊得多,卻真正肯俯身去做的人,卻是寥寥無幾。
太皇太后終於提到了宗室的事,也知道她知道多少,這令陳凱之越發謹慎了,卻依舊朝太皇太后淡淡一笑:「是,臣也是貧寒出身,深知他們的難處,而今總算是蒙娘娘和陛下的厚愛,衣食無憂,所以想着,力所能及,總要幫襯一下,這才招募了宗室子弟們上山讀書。」
這個解釋,陳凱之早就打過腹稿,四平八穩,絕不會有錯的。
太皇太后便凝眸,笑吟吟的看着陳凱之:「可哀家聽說,他們竟被編入了勇士營。」
陳凱之面上依舊還保持着謙遜的微笑,心裏卻仿佛瞭然了什麼一般。
雖然讓宗室上山讀書,人人皆知,可是這宗室這幾日上山之後,飛魚峰便封閉了,一般的人,根本無從知道宗室們上山做了什麼,可是偏偏,太皇太后卻是對此瞭然,由此可見,太皇太后對自己可是關注的很。
而且這飛魚峰上應該是有太皇太后的人,不然她怎麼這麼快就知道了消息。
思此陳凱之心裏不禁有些詫異,這女人手段了得的,不過他已經有了說辭,因此他朝太皇太后淡淡開口說道:「臣教授人讀書,就必須雙管齊下,若不操練,便無法磨礪其秉性,這書,讀了也就沒有什麼益處了,文武本是相輔相成,所以臣將其俱都編入勇士營,為的便是讓他們更好的讀書。」
太皇太后頷首點頭:「怎麼讀書,哀家其實也不懂,你是學候嘛,想來這些卻是懂得,哀家只是問問你,你不必怕,說起來,你能費盡心機,為了宗室們讀書而花費如此多的人力物力,彌補了朝廷的不足,哀家高興還來不及呢,哀家叫你來,不是為了告訴你這件事,卻是有事要交代你辦。」
陳凱之心下一驚,越來月琢磨不透她了,不過只要不會故意找自己麻煩就好,因此他鄭重開口道:「臣聽着。」
太皇太后輕輕看了他一眼,旋即便淡淡道:「過兩日,楚國使臣就要入京,你可知道,是為了何事嗎?」
陳凱之搖搖頭:「不知。」
其實楚國使臣入京的事,陳凱之早有耳聞,他畢竟是錦衣衛都指揮使,可有時候,裝糊塗也好,畢竟,自己近來鋒芒畢露了,該藏藏拙也好。
太皇太后含笑道:「趙王妃本就是楚國宗室,這一點,你是知情的吧。」
「是。」陳凱之點頭。
太皇太后目光往遠處看去,似乎在看風景,又似乎只是不經意的瞥去而已,娥眉挑了挑,才淡淡開口道:「陛下的母親,便是楚國人,而今,陛下也已近八歲了,年齡不小了啊,因此,楚人有意,將其公主嫁入我大陳,這門親事,當然不會這樣急,可此番楚使遠來,其目的,便是先將這門親事定下,這是好事,陳楚兩國,歷來相安無事,而今,又要再結秦晉之好,哀家對這門婚事,很是看重。除此之外,那楚國公主也將入京,名義呢,是來探望她的姑母,也就是趙王妃,可實際上,卻是來給宮裏過過目,總要心裏有數一些,是不是?」
陳凱之點頭,卻又搖頭:「婚娶之事,臣其實也不懂。」
太皇太后目光轉回到陳凱之身上,嘴角輕輕一抿,迭連失笑道:「是啊,你是男兒,若是對此也瞭若指掌,哀家反而要懷疑了,不過不需你懂這些,到時,楚人的車駕進了京,你負責迎接,還有保護楚人安全便是。上一次,衍聖公的世公子遇襲,就差一點釀成了一個不可預知的後果,倘若這一次再出什麼事,可就糟了。」
陳凱之頷首點頭:「是,臣明白了。」
太皇太后滿意的點了點頭,旋即又不忘提醒陳凱之:「總之,小心小心再小心。」
「臣定當不辱使命。」陳凱之頷首點頭。
太皇太后便朝他揮手,一笑:「其實你說的很對,哀家……確實不該在外頭久戰,而今吹了冷風,反而覺得身子有些不適了,哀家該歇一歇,你和無極,都退下吧。」
說罷,她看了陳無極一眼,手搭在一旁宦官身上,徐步帶着一干宮娥,朝着寢殿去了。
陳凱之和陳無極對視一眼。
陳無極笑了笑,率先開口:「護國公,我們一道出宮吧。」
陳凱之頷首點頭,與他並肩而行,只是……卻發現自己反而不知該說什麼好,就這般沉默的走着,近來顯得內斂的陳無極突然道:「皇祖母交代了你這麼多事辦,可見她對你的看重?」
陳凱之心裏哂然一笑,看重可是未必,誰知道到底是什麼呢?這女人心思可怕,他永遠不懂她的用意,可陳凱之也沒有揭破,而是頷首笑道:「是啊,太皇太后厚愛,真是教人不敢消受。」
陳無極則笑了:「這是福氣,何來的不敢消受之理,護國公,你廣納宗室,不但爭取了宗室的人心,更是為此擴充了勇士營,這是一箭雙鵰,老練如此,真是令人佩服啊。」
陳凱之猛地駐足,他抬眸看着陳無極,這一張極好看的臉,嘴巴抿着,也笑吟吟的看着自己。
陳凱之道:「哪裏的話,無極殿下的話,我不太明白。」
陳無極則凝視着陳凱之,良久,他眼裏帶笑,道:「護國公變了。」
「嗯?」陳凱之發出鼻音。
陳無極吁了口氣:「變得不似當初的護國公了,我記得,當初的護國公,對人不似這樣的防範,可是而今……」
陳凱之口裏呵着白氣,身子卻不覺得冷,只是目視前方,又前行起來,徐徐道:「人都會變得,每一個人都會變,只是有的人回頭去看從前的自己,心裏會生出感慨和愧疚之心,認為今日的自己,恰是從前自己所討厭的樣子;可也有的人,回過頭去,雖是行事的方法變了許多,可是初心未忘,即便回顧過去,也不覺得有什麼遺憾,我自認自己是後者,所以對這樣的改變,並沒什麼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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