顯然,陳凱之的話還沒有說完的,只見頓了一下,又繼續道:「其實晏先生並不是厭世,只是失望到了極致,卻又無力改變現狀,便只好隱居山中,如此遺忘那些不快。」
「方才學生在此作文。」陳凱之微微一笑,看向晏先生,接着道:「這文中多是讚譽這山中的美好,在此山中隱居,實是人間的樂事,此樂何極,如此悠閒自在,心曠神怡,說句實在話,學生在這裏呆了一日,也願意自此隱在這山中了。」
山中的美好,早已在陳凱之方才的文中寫得淋漓盡致,置身如世外桃源般的景致,那種悠閒自在的心境,實是令人神往。
眾人俱是吃驚地看着陳凱之,似乎很意外。
晏先生微眯着眼眸凝視着陳凱之,倒是靜靜地聆聽着,並沒有要打斷的意思。
陳凱之正氣凜然地一字一句道。
「可是我卻知道,先生身無憂,可心卻有憂,先生雖在山中,依然是有所憂慮的。我聽說,什麼才是古之聖賢?此人必是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他們進亦憂,退亦憂。何也?不過是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而已。」
「晏先生人在山中,可心裏,依舊還是憂心着江山社稷,心憂着君王百姓,寄情山水,不過是表象罷了。學生讀書時,也曾立下志向,要使天下真正太平,以微薄之力,而開萬世太平,固然,這有些不自量力,誠如螳螂擋車、蜉蝣撼樹,可學生一直在想,我讀四書,入廟堂,既為宗室,亦是士大夫,在這世上得到的,已是尋常黎民百姓的千倍百倍,我受這些衣不蔽體、食不果腹之人的供奉,若是清靜無為,豈不是無恥之徒嗎?」
「我曾聽說過一句話,叫:士大夫無恥,即為國恥;養尊處優之人,安於享樂;食肉者,不問家國興亡,這是何等令人羞恥的事。學生不願做這樣的人,也相信,晏先生雖在山中,寄情山水,表面上,是不問世事,不過是心懷惆悵,憂國憂民,而借這山水聊以**而已,學生和先生,都是一樣的人,都心懷着天下人,只是先生垂垂老矣,經世濟民,終究是有心而無力。而學生還年輕,還不至於心灰意冷,所以只好試一試,慢慢摸索和尋出一個可以經世濟民的方法,即便到時被撞得頭破血流,那也無妨,至不濟,也不過是粉身碎骨而已,若是有幸,能留下老殘之軀,到了那時候也只好和晏先生一樣,懷着這憂國憂民之心,尋覓一處幽靜之地,隱匿不出了,以山水自娛,可…我也相信,真到了那一日,學生在這美好的山中,享受着悠閒自在,可心裏……當真放得下嗎?」
這是一句反問。
放得下嗎?
放不下的!
陳凱之已經給了答案。
聖人的道理,固然有被許多歪曲之處,可本質而言,齊家治國平天下,追尋古之賢達、經世濟民的精神,其實早已銘刻在了骨子裏。
儒生們可能迂腐,甚至可能愚蠢,更有人卑鄙,可那四書五經里,無數的聖賢教誨,在夜深人靜、微風徐來時,無論這儒生是高居廟堂,還在遠在江湖,是夜夜笙歌,又或者是家徒四壁,這經世之心,怎麼可能捨得下。
這就如上一世,那一句『賣着白菜的錢,操着zhong南海的心』一樣,看似是在諷刺人的不自量力,可任何一個能夠連綿不絕的文明,恰恰是因為有無數這樣的人才能延續啊,若是人人自掃門前雪,哪裏還有所謂的文明存續。
晏先生的表情,已是越來越古怪了。
他望着陳凱之,眉頭微鎖,似乎陳凱之的話,勾起了他許多的心事,尤其是那一句,陳凱之自稱自己還想試一試,即便撞個頭破血流,至多也不過粉身碎骨,他竟是默然了。
晏先生的面容里,看不到任何的表情,可若是細細觀察,卻能發現晏先生的精神,卻略顯萎靡。
倒是一旁的陳如峰,眼角竟隱隱有着淚光,這番話,是陳凱之自己的陳述,又或者是在猜測晏先生的心思,可是,卻正說中了他最心底的觸動。
為什麼上山,為什麼不問世事,只是因為灰心了,因為心懷大志,卻是撞了個頭破血流,因為明知無力去改變,所以才會選擇上山,才會選擇追尋自己的悠閒自在。
可是……雖每日都很悠閒,可有時,心底深處,又何嘗沒有午夜時輾轉難眠,不經意間惆悵嘆息呢?
這也是在說他啊。
王慶書的心裏不禁叫了一聲,這小子好厲害,他忍不住道:「胡言亂語,你不知晏先生,就不要胡亂猜測。」
陳凱之則是朝他一笑:「嗯?你的意思,莫非是晏先生並非是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之人?」
「……」
嗡嗡……
王慶書的腦子有點發懵,卻在下一刻,猛地心裏咯噔了一下。
他這時總算意識到,自己中計了。
陳凱之的這番剖白,最厲害之處根本就不在於這等煽動人心的感染之力,事實上,卻是在無形中給晏先生戴高帽。
這就意味着,王慶書越是反駁陳凱之的話,拆的卻是晏先生的台。
就如陳凱之說晏先生嚮往的也是古之賢達一樣,心懷着蒼生,怎麼,你反對,你認為不是?那你這是什麼居心,你是什麼意思,莫非你認為晏先生是個自私自利之人?
也就是說,王慶書越是和陳凱之爭論,本質上,卻必須都得證明晏先生不是那種聖賢之人,晏先生壓根就不顧別人死活,晏先生只顧自己的開心就好。
來,繼續說呀……
陳凱之帶着鄙夷的目光看着王慶書,似笑非笑,似乎是在說,來……證明一個來給我看看呀?
王慶書卻是啞口無言,卻是憋着一臉的氣,他強忍着,不能陷入這個邏輯的陷阱,否則,就是被這小子坑大了。
可是……
他默然無言,不就代表陳凱之是個謙謙君子?
事實上,陳凱之是人前君子,人後的liumang,這時候還不痛打落水狗,還等什麼時候?
瑪德,你這賤人,可沒少背後放暗箭,我陳凱之忍你很久了。
陳凱之冷冷地注視着王慶書,厲聲道:「倒是王先生,王先生與晏先生數十年的交情,卻只看到了晏先生的表面,實是可笑,晏先生有你這樣的朋友,實是可悲。我還聽說,先生在趙王府為客?你既也有入世之心,妄圖通過趙王得一個前程,可身為門客,不思經世濟民,卻在此,只知做口舌之辯,實是可恥。」
可恥二字,幾乎就形同於直接罵人烏龜wangba蛋了。
陳凱之可以對人很有禮,可是對一些極品,卻能毫不吝嗇的罵回去,還可以比機關槍還要快准狠。
「你,你放肆!」王慶書再也忍不住的暴怒了,頓時拍案而起,一張臉氣得漲紅起來,嘴角微微哆嗦着,目光死死的盯着陳凱之。
陳凱之卻是一點都不懼他,清澈的眼眸輕輕一眯,依舊冷冷看着王慶書,義正言辭反駁道。
「你在此一而再再而三的說我陳凱之的不是,可你知道不知道,胡人即將南下了,知道不知道,若是如此,將會有多少生靈即將塗炭,實話告訴你,我陳凱之,就是抱着這個目的來的,希望晏先生能夠出面,倡議抗胡,唯有如此,才可將各懷鬼胎的人心凝聚起來;這是為了什麼?這是為了蒼生百姓,而你呢,身為門客,可有想過,為抗胡做任何一絲的努力嗎?這個時候,你竟還有心思訪友,真是可笑!我雖年輕,卻也閱人無數,卻從未見過你這等如此厚顏無恥之人!」
王慶書臉色鐵青起來,張着嘴,想要反唇相譏,可實在氣得太厲害了,身子發抖,竟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罵人就是如此,罵完了就跑,決不可給對方反駁的機會。
陳凱之自然深諳此道。
此時,再不理王慶書,卻是突然看向一直保持着沉默的晏先生,他深吸一口氣,隨即拜倒在地。
他是宗室,是學候,即便對晏先生敬重,卻不該行此大禮的。
可陳凱之依舊還是屈膝拜倒,鄭重無比地說道:「先生,而今胡人南下,大敵當前,若不能同心協力,則遲早要被胡人各個擊破,學生懇請先生念在黎民百姓的份上,站出來為之奔走,若如此,學生感激不盡。」
終於……圖窮匕見。
晏先生則是久久地看着陳凱之,他的目中,越發的古怪,卻是輕輕抿了抿唇角,隨即嘆了口氣,才道:「當初,也曾有人對老夫說過差不多的話,可是……」
說到這裏,他閉了閉眼,似乎在回想那個人的模樣,過了片刻,他終於又緩緩的打開眼眸,看了陳凱之一眼,才重重的嘆了口氣,苦笑着搖頭道:「你回去吧,老夫已上過了一次當,不會再上第二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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