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成武在心裏深深吸了一口氣,閉了閉眼眸,似乎使上了很大的勁,才將心裏的憤怒揮去。
過了半響,緩緩睜眸的瞬間,燕成武便朝燕承宗一字一字的道。
「當然不能這樣算,朕絕對不會放過他。」
說着,他眉頭擰在了一起,很是無力地繼續說道。
「只是現在,還不是時候,這事……不可聲張,萬萬不可聲張,鴻臚寺那裏還在問方吾才的下落,你去傳朕的旨意,就說方先生前幾日想要回洛陽,朕恩准了,想來鴻臚寺那兒沒有事先提醒,所以他們並不知情,告訴他們,不要緊張,也不要疑慮,沒有事,方先生是回國去了,朕有重要的事交代他做,也讓他們不可四處聲張。」
燕承宗哭笑不得,這樣一個騙子,他們居然要讓他逍遙法外了,心裏不知有多痛恨呢,可是他卻不得不狠狠點頭道:「是,臣遵旨。」
燕成武沉默了半晌,現在捂蓋子的衝動,已經完全的淹沒了他想要報仇的憤怒,憤怒歸憤怒,可一旦這種事被人知道,這大燕,才是真正的要國本動搖啊,屆時,他還有什麼面目,去面對他的臣民……
所以他毫不猶豫地繼續道:「關於方先生……方先生……不能露出馬腳,不能讓人露出馬腳,朕還要下旨,下旨讓人備一份禮送去洛陽,就說這是朕的好意,朕得方先生教誨,受益良多,而今禮送方先生回國,奈何方先生為人簡樸低調,不肯大張旗鼓回去,只好命人送一份禮至洛陽,朕多謝方先生的教誨,請方先生不吝收下。」
這一句話,他幾乎是咬牙切齒的說出來的。
這顯然是欲蓋彌彰,卻又是必要的措施,他和方先生曾經的關係,估計已是人盡皆知,現在方先生回國,他若是不聞不問的,反而就太可疑了,所以要打消別人的疑慮,只能……如此。
「從今日起……」他閉上了眼睛,整個人顯得很無力,深深的嘆了一口氣,才顫聲開口:「每年的年節,都讓人送一份禮去,以示朕對方先生的敬意,就這樣吧,就這樣……」
到了如今,也只能這樣了。
現在燕成雖是憤怒,可更可怕的,卻是恐懼。
這是一種油然而生的恐懼。
他是一個自視甚高的人,正因為自視甚高,所以想做的,是千秋偉業。
可眼下發生的事,實在是自己一輩子都洗不清的污點啊。
一旦這件事傳揚出去,非要地動山搖不可,他甚至想像,在千秋之後,子孫們拿起史冊,看着他被人如被猴耍的狼狽,他便感覺,他有一種無以倫比的恐懼感,這種恐懼,讓他不寒而慄。
所以……不能讓人看出來。
不能追擊,也不能通緝,而且,還要對方先生噓寒問暖,告訴天下的臣民,方先生是在他准許的情況之下回國,還要備上禮物,像從前方先生在燕京時一樣,對他噓寒問暖,無微不至,讓人找不到半點他受方先生所騙的痕跡。
「方吾才……」可越是如此,燕成武的心裏越是憤慨,他咬牙切齒,低聲地罵道:「終有一日,等朕攻破了洛陽,誓要將你碎屍萬段!」
這話帶着無盡的怒火,卻又說得很輕很輕,輕得似怕讓人聽了去,
顯然,現在再如何罵,也是徒勞無益罷了。
…………
此時,一艘客船,已穿過了大燕的國境,迎着夏風,朝着孟津而去。
客船在滾滾的渾濁河水中順水而下,這是一個很尋常的客船,除了一些遊歷的尋常書生,便是一些小客商,當然,船尾處,還有一個哭得慘兮兮抱着孩子的婦人。
艄公給船客們分了蒸餅,一面唏噓:「那婦人也是可憐,自己的丈夫去了洛陽,至今沒有下落,過了幾年,才知道丈夫在洛陽掙了銀子,已在洛陽重新安家置業了,此次去了洛陽,還不知會如何呢!」
眾人便不禁也隨之唏噓起來。
只有船尾處,一個儒衫綸巾的老者,靜靜地眺望着遠處岸邊那掠過的風景,卻是紋絲不動。
不過唏噓之後,同情心畢竟是有限的,於是不免有人嘰嘰喳喳開始議論起時局,只聽一個書生道:「此次大燕退還了濟北三府,實在是意想不到,卻不知大燕天子有何深意?」
「我看,是因為大燕在濟北大敗,嚇破了膽。」一個陳人笑呵呵的道。
倒是這船上也有不少燕人,少不得叫罵起來:「我大燕天子聖明,怎會被你們陳人嚇破了膽,真是豈有此理……」
「我看,大燕天子,也不見得是聖明……」
這等船上,各國的人都有,天不管地不收,所以一旦爭論起來,便沒玩沒了了,那艄公勸也勸不住。
只有那儒衫綸巾的老者,依舊是安靜地坐在船尾,不置可否。
他顯得格外的鶴立雞群,因為穿着儒衫綸巾,往往代表的是秀才的身份,一般的秀才,還極少坐這樣的客船,這裏雖也有讀書人,不過顯然是沒有功名的。
有人面紅耳赤,忍不住想尋外援,便道:「先生,你來說說看,這大燕天子若不是昏聵,不是被勇士營嚇破了膽,如何會退兵還地呢?先生想來是個有見識的人,不妨來評評理。」
這先生微微一笑:「大燕天子?」
「是啊,方才先生不曾聽說我們的爭論嗎?」
先生嘆了口氣,才道:「大燕天子,年紀雖輕,卻有鴻鵠之志,不可小看,老夫……曾與他談笑風生……」
眾人一聽,面色都古怪了起來,隨即眾人便呵呵的笑了起來,方才的爭吵,一下子消失得無影無蹤,似乎面紅耳赤的雙方,現在都站在了同一立場。
有人更是打趣道:「先生這樣說,豈不是先生還和衍聖公,也是談笑風生不成?」
先生莞爾笑了,他居然沉默了幾秒,然後才鄭重其事地點頭道:「不錯,老夫與衍聖公,亦是親密無間。」
他頓了頓,才繼續道:「曾和他秉燭夜談,也算有一些淵源。」
一下子,許多人捧腹大笑起來,笑得眼淚都出來了,仿佛這個世上,再沒有比這事更好笑的了。
「那麼,先生一定是個了不得的人,先生既如此,定不知是哪裏的貴人,僕從如雲,腰纏百萬,何須在這裏與我等一起,坐在這樣的船上。」語氣中,不免帶着調侃。
先生微微一笑,很不以為意的樣子:「吾固有萬金,可於吾而言,功名利祿,猶如過眼雲煙,此糞土也,何足掛齒。」
船中安靜了,似乎沒有人再願意理這個痴心妄想,滿口謊言的腐儒。
而那先生,也是不急不迫,似也沒放在心上。
等到船在孟津靠岸,那先生依舊還是那洗得漿白的儒衫,肋下,只夾着一柄破油傘,隨即和艄公因為三文錢爭得面紅耳赤:「別的船,俱是五十文,爾卻非要另收三文船資,莫非是將吾當水魚嗎?」
「先生在船上吃的比別人多,自要另收。」
「哪裏吃得多了,講好的五十文,豈可言而無信?」
「先生乃是有功名的人,怎麼在乎區區三文錢。」
「吾有紋銀百四十六萬七千五百三十二兩,區區三文,自是不值一提,卻絕不可讓你這廝平白佔了便宜,你四處去打聽打聽,這天下,有占我便宜的人嗎?我不管,若是你這般,我們去見官,見官!」
「好吧,好吧,五十文,五十文。」終於,那艄公泄了氣。
於是這先生付了錢,夾着他的破油傘,腳下的皂鞋抬起,已消失在人海。
艄公看着那背影,忍不住啐了一口:「窮酸!」
吾才師叔終於回京了。
回得很低調,以至於等他出現在鄭王府,大家才後知後覺。
對於北燕的事,他禁口不談,不過到了次日,他便直接上了飛魚峰。
說來最令陳凱之奇怪的,便是這位師叔明明經常大張旗鼓的往飛魚峰跑,可這京中的王侯們,卻沒一個認為他和吾才師叔有什麼過密的交情。
陳凱之聽了門子的匯報,便下山迎了吾才師叔,到了書齋,吾才師叔看着陳凱之,便劈頭蓋臉地問:「琴兒呢?」
陳凱之憋紅着臉,差點憋出了內傷,卻還是乖乖地道:「在做女紅。」
「老夫去看看。」
陳凱之只得領着他到小師妹的閨房,吾才師叔也不管,似乎是想要突擊檢查,直接推門而入,正見小師妹很文靜的樣子,倚在窗台前,點着一盞黃豆大小的油燈,她臉上的表情,幾乎堪稱教科書的演繹法一般,先是因為突然被人推門而引發的震驚,隨即看到父親時,她頓時柳眉舒展,喜出望外的樣子,可旋即又回歸了樸質,眼裏淚光漣漣,隨手丟下了手頭的女紅,一把撲上前:「爹爹……」
這一聲爹爹,聽得陳凱之的心都酥了,尼瑪,小師妹,你方才可不是這樣子的,方才你聽說你爹爹回來了,還急得團團轉呢,說是爹爹回來的怎麼這麼急,得把閨房收一收,得找針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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