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恨歸可恨。
現在陳公的心思難測,因此,當陳公發出一言之後,王家父子、楊業、梁侍讀等人都是目不轉睛地盯着他。
陳一壽麵色淡然,他徐徐地朝着陳凱之的方向走去。
到了陳凱之的面前,陳凱之則朝他作了個揖。
陳一壽依舊還是面無表情的樣子,只微微的頷首點頭,接着旋過身,掃視了這勇士營的丘八們一眼。
「老夫……」他淡淡道:「就是你們方才說的老東西……」
這陳公還挺記仇的啊。
陳凱之站在一旁,嘴角抽了抽,尷尬了。看向台下的丘八,這些丘八卻一個個擠眉弄眼的樣子做着小動作,果然……是無知者無畏啊!陳凱之真有點想知道,若是他們知道這個老東西乃是當朝宰輔,會是什麼表情?
王養信不禁為之暗喜,顯然,陳公似乎還惦記着這個仇,那麼……
卻見陳一壽微微挑眉,卻是含笑道:「那麼吾這老東西,也就來倚老賣老吧,方才陳校尉所說的這個典故,頗為淺顯,自然,陳校尉這是有他的用意,老夫就往深里說,老夫方才說,力有窮盡,而智無窮盡,不知爾等可有什麼感觸嗎?」
「沒有?」陳一壽微微一笑,嘆了口氣:「那麼老夫問你們,你們的身體髮膚,存在這世間,可有幾年光景?這裏年歲最大的人,理應也不過三旬吧,你看三十年的短暫光陰,倒是健壯了爾等的骨骼,夯實了你們的皮肉,可短短三十年,何其短也。可是智呢?」
陳一壽道:「你們的心智,也長了三十年,似乎和你們的身體髮膚一樣,可是你們錯了,人之智,來自於學習,學習的是什麼呢?譬如這三字經,總結的便是前人的經驗,還有那些經史,哪一個不是歷經了千年,甚至數千年之久呢,這些都是前人的經驗啊,吾等得知了商紂王暴虐而失國,所以便盡力去規避它,警醒自己不可暴虐;吾等得知有個叫宋襄公的人,因為婦人之仁,以至失敗,所以我們告訴自己,君子雖不屑於謀私,卻也需有所防範。我等知道了許多許多前人的事例,於是,我等藉此來警醒,來端正自己的行為,來使自己規避掉前人走錯了的路,這便是智,讀書而明理,讀書而明智,讀了書,便懂得了反省,如此,才有了前車之鑑,才不使後人而哀,這便是智的作用,人的體力,充沛時不過是經過三十載的熬練,可人之智,卻有千年乃至三千年的延續,是以,體力有極限,而萬物的道理,卻是無窮。」
「見爾等讀書,吾這老東西,倒是頗為高興,從前老夫總聽人說教化、教化,朝野內外,上至廟堂,下至一縣裏的縣令,俱都是教化二字不肯離口,誰都知道,教化的作用,教化使人知禮,教化可讓人心如明鏡,可教化何其難也怕,吾聽到許多人大談教化,可是……沒有人肯真正去教化,最終,成了空談。」
「這便是老東西欣慰之處啊,欣慰的是,連勇士營的諸位,尚且可以朗誦三字經,這天下,還有什麼是不可以教化的呢?」
這一句反問,令人鴉雀無聲。
丘八們似乎也不傻,一個個怪異的樣子,因為他們發現,這老東西的話,怎麼聽着像是在罵人。
什麼叫做連勇士營的諸位都可以讀書,還有什麼不可以教化呢?
自然有的人心裏憤憤然,好在陳凱之板着臉站在陳一壽的身後,大家卻不敢造次了。
於是這裏響起了此起彼伏的咳嗽。
「不容易啊,真不容易。」陳一壽仰臉,感慨萬千,這面上有着深刻皺紋的老臉:「這世上,靠嘴說容易,可真正要做,才是難。老夫告訴你們,這智為何強於力,並不是讓你們做讀書人,不是教你們做書生,只是想告訴你們,需以史為鑑明事理,你們……終究都是功臣之後,不可辱沒了自己的先祖。」
「噢,對了,方才陳校尉講到了周武王的典故,那麼你們可知道,周武王有個弟弟,叫周公旦嗎?此人作了周禮,而至此,才有了大周八百年的基業,何謂周禮?」
陳凱之萬萬想不到,陳一壽還有好為人師的毛病。
卻見他滿面紅光,滔滔不絕地講授着。
足足過去了半個時辰,那鄭虎突的道:「老東……老先生……該吃飯了,餓了……」
陳一壽哂然一笑,也不怪罪,只擺擺手道:「好,言盡於此,還望老東西今日所說的這些,於你們有一些助益。」
他回眸,陳凱之朝他作揖:「陳公只怕餓了,請一起去飯廳用餐吧。」
陳一壽只點點頭,由陳凱之引領,走出了孔祠。
只是這時,這些隨員們的表情很難看,王家父子有一種想煽自己耳光的衝動,這一次算是真正砸了自己的腳了,但王養信還是很眼疾手快地忙上前去,想要攙扶陳一壽。
陳一壽則是擺擺手道:「不必了,陳凱之,你來扶一扶老夫。」
王養信臉都綠了,卻是努力地扯出點笑容,緩緩退下,只是臉色卻比豬肝還難看。
那吳將軍倒還好,除了比較震驚,至今還覺得渾渾噩噩的,他無法理解,這群只會胡作非為的勇士營混蛋,怎麼就讀書了?
讀書了啊……這讀書會和勇士營的丘八們有關聯?
吳將軍甚至懷疑,是不是打西邊出來了。
一旁的楊業則是帶着微笑捋須,他自然是站在陳凱之這一邊的,之前的憂心終於放下,心情變得愉悅起來。
那梁侍讀卻也是臉色不太好看,甚至內心裏溢出了一種不太妙的感覺,想了想,他很努力地擠出了笑容,在旁道:「陳修撰,了不起啊,少年有為,果然……果然是沒錯的,老夫早就知道你……」
陳凱之沒有搭理他,這等人,他見得多了,許多人可能認為,一個人剛才還對你聲色俱厲,轉眼就大肆吹捧,覺得不可思議,可這世上,總是有這樣的人,這種人說的好聽,叫人情練達,又或者叫聰明機警,可陳凱之厭惡這樣的人情練達,固然知道人有趨利避害的本能,可厭惡就是厭惡。
陳凱之攙着陳一壽登山,山上才是書齋,他不敢讓陳一壽在孔祠這裏和丘八們一起吃飯,那些傢伙上課時倒還正經,可論起了吃,陳凱之不是吹牛,這些傢伙吃飯時堪比雜耍。
這一路登山,陳凱之也一路充作嚮導,手指着遠處,邊道:「這裏是一個雞棚,會養許多雞。後山那兒有個高山的草場,也預備開闢出來,養一些羊。陳公,這裏預留了煉油坊的地,還有山下,預備養豬……那兒是果園,這裏預備一個桃園……」
他對於自己的這座山,如數家珍,這開闢出來的山,便是自己的心血。
陳一壽一路頷首,他隨和地笑道:「你雖步入了仕途,卻有這樣的閒情。」
方才的冷漠以及抱怨,現在都默契地沒有提,陳凱之笑吟吟地道:「自給自足嘛,這山便是一個莊園,若是不收拾一下,實在遺憾,此乃聖人所賜,下官豈可棄之如敝屣?」
讀書人就是這樣,無論是做任何事,總要找出點正當理由,即便是養豬,特麼的也能跟聖人沾上關係,所謂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
陳一壽沒有繼續往這話頭上多說什麼,倒是轉了話題道:「你這崇文校尉,倒是盡職盡責,說句實在話,若非是親眼所見,老夫還真不敢相信,連勇士營都可以讀書。你是如何做到的?」
陳凱之道:「勇士營的根本問題,在於他們抱團一起,這些人都是祖上有軍功的人,自呱呱墜地開始,便彼此熟識,營中的每一個人既是同鄉,又是世交,父祖輩們,更是有過命的交情。朝廷委派人來管理,最大的問題在於不為他們所接受,遭他們排斥,可朝廷的命官,職責本就是約束和管理他們,與他們天然對立,單靠這個來約束,何其難也。」
「下官所做的,就是接近他們,盡力不使他們意識到下官乃是朝廷委派去對他們管理的,所奉行的,乃是溫水煮青蛙之策,先順從他們,抓住他們的弱點,徐徐的與他們融入,給予他們一些好處,再慢慢的改變他們的生活作息,使他們習慣一種全新的生活,更使他們對下官有所依賴。」
陳凱之耐心地繼續解釋道:「人有了依賴,就會形成某種慣性,他們的習慣一旦改變,想要變回去,就更難了,自然,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想要真正讓他們煥然一新,只怕單靠這月余功夫,是不成的,也正因為如此,方才這些人粗言穢語……」
陳一壽壓了壓手道:「只要他們不再惹是生非,好好讀書,這些,倒是無妨的。」
雖說是無妨,表現出了宰相肚子裏能撐船的風骨,可陳凱之還是能感覺到陳一壽心裏稍許的不太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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