衍聖公已病了五天。
五天的時間,足以摧毀這孱弱的身體。
五天的時間裏衍聖公只是不停的喊着熱,難受,還有亂扯着自己的衣物,這樣的他跟喪失神志其實是沒什麼分別的。
眾人都擔心的要死,生怕衍聖公就這麼的去了。
也虧得幾個大夫隨時候命,悉心的照料,一分一毫都不敢懈怠,這才勉強吊住了衍聖公的一口氣,不然恐怕是一命嗚呼了吧。
當飛馬抵達曲阜時,整個衍聖公府俱都混亂起來。
藥已送來,只不過送藥的,卻並非是張忠,張忠身子太差了,只好馬不停蹄的趕回來,卻命快馬先行一步,日夜不停的直抵曲阜。
衍聖公府諸公此時俱都是沉默,他們看着送來的這一包藥,一個個拿捏不定主意,似乎有些不敢給衍聖公服用這藥。
而幾個大夫,對於這藥,也沒有多少的信心,也是持着沉默的態度。
倒是蔡夫人看着這藥,她面色姣好,不過二十六七歲的模樣,生的頗為美艷,她乃衍聖公續弦的妻子,而今膝下不過是有個九歲的兒子罷了,此時最急的就莫過於蔡夫人了,一旦衍聖公過世,長公子便要繼承家業,到了那時候,這公府中還有她和兒子的容身之地嗎?
恐怕長公子直接會將她們母子趕出去,她心裏很擔憂,而今大夫們無計可施,她倒是當機立斷:「立即煎藥,給聖公餵服,事情再壞,能壞到哪裏去?再糟糕,又能糟糕到哪裏?此事,我做主了。」
是的。
她做主了,若是靠着這些大夫,估計衍聖公是好不了,不如就用這藥吧,至少還有一線希望,死馬當活馬醫,總比眼睜睜的看着衍聖公去了,而自己跟兒子無家可歸的好。
因此她緊握住雙手,一雙美目掃視了一臉面面相覷的眾人一眼,強硬的開口。
「聖公現在不能在拖了,若是聖公出了什麼事,我唯你們是問。」
大夫們便不敢怠慢了,只是對這藥,還存着疑慮,從藥來看,他們大致能分清幾味藥,這幾味藥並不是散熱之藥,怎麼可以散熱呢?
只是如今,他們似乎也是無計可施,於是只好命人煎藥,整個寢殿裏,世子、蔡夫人、還有衍聖公的幼子,以及七大公、諸大儒俱都來了,濟濟一堂,所有人都小心翼翼的看着病榻上的衍聖公。
眾人俱都不敢呼吸,等有人將藥餵下,那衍聖公似乎已經熟睡了。
文正公悄悄將蔡夫人拉到了一邊,給她一個極有深意的眼神:「夫人,若是聖公有個好歹,要早做打算。」
蔡夫人卻是蹙眉,嘴角隱隱的動了動,深深嘆了一口氣,才低聲道:「少公子還小,如何準備?如今人為刀俎我為魚肉,聖公若是當真有個三長兩短……」
說着她眼眶竟是不由自主的紅了,聲音也是略帶哽咽,此刻那病榻前的世子則突的朝蔡夫人和文正公這邊看來,蔡夫人頓時警惕起來,斂去淚花,抿了抿嘴,只和文正公交換了一個眼色。
良久,兩劑藥下去,衍聖公沒有轉醒的跡象,似乎這藥也沒什麼效果。
這時不免有人質疑道:「一個學子,又非大夫,他的藥,真的有用?我看,那急奏肯定有誇大之處……」
正說着,突的,榻上的衍聖公長長的出了一口氣,他猛地張眸,一下子翻身坐起,不停的喊着:「熱,冰水,冰水……」
他連叫幾句,忙是有人給他取了冷茶來,他一飲而盡,猛地,他掃過榻前的諸人,面色變色陰沉起來,而其他人,則是一副大驚失色的樣子。
衍聖公……奇蹟般的醒了。
這麼多天來,他一直都是處於昏迷狀態,只是偶爾發出聲夢囈,現在眾人見他醒了,頓時睜大眼眸看着他,衍聖公只是很奇怪的抬了抬眼眸,看着眾人,此刻他有些虛弱,見眾人震驚的看着自己,他不由輕輕扯了扯嘴角,無力的說道。
「預備好水,吾要洗浴……」
醒了……
居然醒了!
所有人不禁目瞪口呆。
衍聖公竟是醒了。
在場之人,俱都鬆了口氣,懸着大石頭終於落地了,於是眾人回過神來,忙是說道:「恭喜聖公,賀喜聖公,聖公大病初癒,可喜可賀。」
…………
張忠抵達曲阜的時候,比飛馬遲了兩天,即便如此,他還是馬不停蹄的趕回來,當他得知衍聖公身子已經好轉,長長的鬆了口氣。
回到了公府,很快,衍聖公便召見了他。
衍聖公的氣色依舊不好,面色蒼白如紙,不過行動已經自如,他佇立在大成殿的至聖先師像前,不發一言。
張忠小心翼翼的上前行了個禮:「聖公……」
衍聖公回眸,只輕描淡寫的看了張忠一眼,隨即又回過頭去,看着那至聖先師的畫像,隨即徐徐的開口,像是在說夢話似的:「吾在昏迷時,仿佛看到在西方,有一金星升騰而起,似有暫代東方文昌星的跡象,你說,這是夢呢,還是上天給吾的警示。」他回過頭,深深的看了張忠一眼,似乎想從張忠這裏尋找答案。
張忠忙道:「學下對此並不精通,不過說到天文地理之術,倒是學下在洛陽,得知有一人,便是那位聖公要敕封的方先生,此人神鬼莫測,據說他的預測,無一不中,或許此人可以解開聖公的夢。」
衍聖公臉色緩和一些,眉頭輕輕揚了揚,有些不可置信的問道:「他辭了學候?」
「是。」
衍聖公嘆口氣,旋即沉吟道:「一個人不要眼前的賜予,只有兩種可能,一種是他真的淡泊名利,另一種,便是他心裏所要的東西更多,不是學候能夠給予的。」
已經有二十萬兩銀子送進了衍聖公府,而這貳拾萬兩銀子的事,即便是張忠,衍聖公也沒有說。
對於衍聖公而言,反正銀子已經入庫,至於那方先生到底要不要這個學候,都無所謂。
不過張忠說起此人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卻讓衍聖公有了那麼一點點興趣。
只是他現在並沒有興趣去管那個姓方的人,現在他畢竟關心的是自己的身體,因此他不由想到這次救自己的人,竟是主動誇讚起來:「陳凱之的藥,果然很了不起啊。」
說着,似乎又想到了什麼,他不由皺着眉頭,困惑的問張忠。
「可是為何,只有藥,而沒有藥方?」
張忠抬眸看了衍聖公一眼,他心裏清楚,若是惹的衍聖公震怒,自己也不會有好果子吃,即便殺了陳凱之又如何,此人是絕頂聰明之人,是絕不可能交出藥方的,於是他道:「這是他祖傳之法,而且下藥的手段頗為複雜,並非是一兩個方子的事。」
「他想親藉此機會,要挾吾嗎?」衍聖公目光嚴厲。
「不,他絕不敢的。」張忠忙是為陳凱之解釋:「聖公多慮了,他得知聖公危在旦夕,比學下還要急,匆匆的配了藥,忙是請學下派人送來,若不是他,聖公……」
衍聖公的臉色緩和了許多:「是啊,吾這條命是他救下的,而且……」他似乎若有所思:「以後只怕還要勞煩他,你來說說看,吾該如何感謝他?」
張忠道:「聖公病重的實情……」
衍聖公輕描淡寫的道:「此事,已經禁言了,知道的人,不會傳出去,陳凱之也是個謹言慎行之人吧。」
「聖公放心,他是絕不會說的。」
「這就好。」衍聖公點點頭。
張忠道:「既然如此,不是這學候還有空缺嗎,不如找一個理由,將這學候賜他,既算是酬謝,也讓他知道聖公的仁德?」
衍聖公似有所動:「用什麼理由為好?」
張忠沉默了片刻:「學下在洛陽時,聽說這陳凱之品學兼優、才德兼備,猶如白璧無瑕的君子,不如……」
「這個理由,是否太牽強了?」衍聖公凝視他。
張忠道:「厚德載物,他雖年輕,卻當得起學下的評斷。」
「好吧。」衍聖公臉色緩和了許多:「隨吾去杏林吧。」
說着,他已快步而出,而張忠亦步亦趨地隨着衍聖公到了杏林。
杏林這裏,諸公們早已跪坐着等候多時,一見到衍聖公出來,紛紛打起精神,向衍聖公行禮。
衍聖公幾乎沒有任何寒暄,直接道:「傳吾的學旨,金陵陳凱之,初為學子,教化四方,是大德之人,即令賜其學候,施令以告四方!諸公……」他掃過諸公的臉:「有何異議?」
這七大公默然無言,紛紛點頭。
「就依此行事吧,吾倦了,爾等退下!」衍聖公打了個哈欠,卻又覺得這樣不夠莊重,便撇過了臉去,他微微皺眉,顯得很不耐煩。
「恭送聖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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