滾出去三個字落下。
王養信居然很犯賤的有一種如蒙大赦的感覺。
他捂着頭,早沒了剛才進來時的瀟灑倜儻,而是一溜煙的跑了,連一句狠話都不敢拋。
是呢,他現在沒官位,不敢在跟陳凱之叫板,這是他今日忽然意識到的,不過沒關係,自己無法收拾他,總有人可以收拾他,因此王養信可以說是飛奔着往內閣的方向跑去。
王養信一走,待詔房裏一片寂靜。
每一個人都無心去顧忌自己手頭裏的事。
這王養信,可是兵部侍郎之子,是內閣大學士陳一壽的書吏啊。
現在這般凌辱他,人家會善罷甘休?
這陳凱之,未免也太大膽了,遑論說打狗還要看主人,單說他現在的處境就已是不妙到了極點,教化勇士營,這本就猶如是坐在火山上,不知什麼時候,這火山噴發出來,那可是粉身碎骨,屍骨無存的。
這人太不懂官場,也太不懂人情事故了,怎麼可以這麼任性。
不過反正他前途灰暗了,也賴得去提醒他,不然他們也會成眾矢之的。
陳凱之自然感覺到待詔房的氣氛變了,也感受到眾人古怪的目光,然而他沒過多的表情,依舊默默地整理着他的詔令,好像什麼事情都沒發生過一樣。
近來朝廷的奏疏,多是以治河為主,開春的時候,鼓勵農桑,現在總算過了播種的季節,汛期將至,各地的河堤都需鞏固。
陳凱之認真地讀了每一份詔書,歸類之後,抬眸,卻見同僚們彼此各行其是,卻是沒有人發出聲音。
陳凱之想起了什麼,起身朝一個翰林編修笑了笑道:「吳編修,侍學大人交代的事,吾已經做完了,你方才說,你也有一些事需要幫忙?」
方才許多人都想將一些雜事推給陳凱之做。
這編修的品級比陳凱之還低一些,陳凱之算是他的上官了,不過在許多人眼裏,陳凱之已經失勢了,現在坐着冷板凳,所以這編修也跟着摻和,想將一些雜事推給陳凱之。
可現在……
吳編修的臉色顯得很不自然,他嘴角微微抽了抽,支支吾吾的想說什麼,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而是連忙起身朝陳凱之行了一禮。
開玩笑,這人是個瘋子啊,剛才還以王養信不懂規矩的名義,把人打了個半死,自己在他跟前也是下官,現在怎麼敢拿大,自然是規規矩矩的。
「陳大人,這些許小事,下官已經處理好了,不勞大人費心。」
「噢……」陳凱之略顯遺憾,卻是頷首點頭道:「既如此,那就罷了。」
他回眸,逡巡着一個個同僚,這些人一看陳凱之朝這邊看過來,馬上低下頭,假裝忙碌。
陳凱之則道:「不知還有哪位大人,有什麼事要交代下官做嗎?」
鴉雀無聲。
好吧……同僚們似乎也覺得有點不好意思麻煩自己了。
陳凱之便回到了自己的案牘,取了一些最近的政令隨手閱讀,一直呆到了傍晚,鐘聲響起,陳凱之才站起來,朝眾人紛紛作揖:「告辭。」
說吧,轉身走了。
陳凱之一走,安靜了大半天的待詔房,頓時沸騰起來了。
「他好大的膽。」
「一點禮數都沒有。」
「方才真真是嚇到老夫了,這是待詔房,怎麼可以隨意動手打人?」
「我看他是要完蛋了,就算陳公不找他麻煩,兵部侍郎也不會放過他的。」
「是呢,是呢,這種人真是太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卻也有人默不作聲。
因為於情於理,陳凱之的做法其實是無可指責的。
儒家倡導的乃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這綱紀的本質,就在於禮。
什麼是禮,就是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職責,要安守自己的本分,做官的,要向皇帝盡忠,而吏的,雖然文吏不屬於賤業,可是官和吏之間是有巨大鴻溝的,所以某種程度而言,陳凱之這個翰林官,敲打一個小小的文吏,這本就無可厚非。
就好像君要臣死一般,你能說什麼?
…………
卻說那王養信滿臉血污,額頭腫得老高的回到了內閣。
其他書吏見了他,一個個錯愕,問他發生了什麼事,他渾渾噩噩的沒有做聲,卻是隨手拿起了一份公文往陳一壽的公房而去。
躡手躡腳的進了陳一壽的公房,只見陳一壽正伏案起草着一份奏疏,並沒有理會他。
王養信便站在一旁,默不作聲地等候着。
等到陳一壽寫完了,擱筆,眼睛還未抬起便淡淡問道:「有什麼事?」
「這裏有一份太常寺的……」
「嗯?」陳一壽這時已經抬起了眼睛,看到了王養信狼狽不堪的樣子,不禁皺眉道:「發生了什麼事?」
「摔……摔了……」王養信慌亂地道。
陳一壽是何等人,這種小伎倆怎麼蒙蔽得了他?他拉下臉來,盯着王養信直看,語調多了絲嚴厲:「說實話。」
「是,學生方才去待詔房,辦一些公務,誰料……誰料惹來了翰林修撰陳凱之的不快,這陳修撰打了學生一頓,陳公,都是學生萬死,居然衝撞了陳修撰,學生請罪。」
王養信以前的性子較為狂妄,可吃了多這麼多虧,怎麼可能還沒有長進,在這種事情上,應對的手段自然也老練許多了。
他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反而向陳一壽請罪。
這樣就更把自己的可憐顯得越發突出了。
好端端的被惹打了一頓,這是多麼糟糕的事情。
陳一壽聞言,頓時露出不悅的樣子。
一個翰林修撰,這樣的膽大妄為,倒不是說責罰書吏有什麼問題,而在於,這書吏好歹也是在內閣里行走的,這不看僧面看佛面,卻是這樣下重手,是什麼意思?
何況這是宮中,是你放肆的地方嗎?即便是自己,也斷然不會如此的苛刻,你還只是一個修撰呢,若是成了學士,那不是尾巴都要翹上天了?
等等……陳凱之?
陳一壽怪異地道:「他不好好的教化勇士營,怎麼今日入宮來當值了。」
「這……學生不知……」
陳一壽鐵青着臉,本來是要下旨讓翰林大學士來過問這件事的,無論如何也要將事情弄個水落石出,狠狠責罰一下這個不規矩的翰林。
可想到是陳凱之,他卻不做聲了。
這個狀元公,新晉的翰林修撰,才剛剛到任,就被派遣去教化勇士營,眼看着大好的前途是沒了,想必心裏一定有氣吧。
可既然有氣,也不可這樣的撒野啊。
陳一壽搖搖頭道:「也罷,你以後不要惹他,他現在教化勇士營,這是千斤重擔,只怕壓力也是不輕。」
說着,又垂下頭,去檢查自己所寫的奏疏,完全沒要責罰陳凱之的意思。
王養信本還想借着陳一壽的能耐教訓一頓陳凱之呢,可現在……
他就差一口老血要噴出來了,面容隱忍得微微抽搐起來。
什麼叫做不要惹他,陳公,學生可是被打得面目全非啊,而且還是在待詔房裏行兇,這打的可是陳公的臉啊。
只是王養信不敢說什麼,卻是笑了笑道:「陳公……學生聽說,陳凱之和那些勇士營的人廝混一起。」
對於勇士營的事,陳一壽倒是頗為上心的,這句話很有效地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嗯?這是他的職責所在。」
「學生的意思是,陳據說凱之每日邀那些勇士營的人去學宮,弄得學宮烏煙瘴氣,而且……而且……」
「而且什麼?」
對於這勇士營,作為兵部侍郎的兒子,王養信也打聽到了不少事,他笑呵呵的樣子,可一臉血污,這笑卻比哭還難看,他繼續道:「而且聽說,陳凱之和他們稱兄道弟,全無樣子,聽說許多人在學宮的飛魚峰,每日吃喝玩樂,不亦樂乎。」
陳一壽不由擰起了深眉。
這事就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了,吃吃喝喝?不亦樂乎?
陳凱之可是被調去教化勇士營的,若是只知道吃吃喝喝,這成什麼體統?
本來勇士營已經惹來許多笑話了,所謂的教化勇士營,不如說是朝廷沒有辦法的辦法,陳凱之乃是翰林的身份,竟非但不去教化人家,反而同流合污,這不但勇士營蒙羞,現在連翰林院也要蒙羞了。
陳一壽卻是淡淡道:「噢。」
他沒有多說什麼,便又垂下了頭。
這種事惹來了陳一壽的反感,可現在,他很謹慎的沒有發表什麼意見。
「你下去吧。」
「是。」王養信略有不甘的告辭。
…………
陳凱之在翰林下值後,傍晚時已登上了飛魚峰。
遠遠的,就有一股濃郁肉香飄散而來。
陳凱之肚子餓了,一路隨着肉香到了孔祠。
而在這裏,許多人已經流着口水,等待着一鍋鍋的牛肉。
只是陳凱之還沒有回來,大家都不敢吃,只能幹等,現在一見到陳凱之回來了,頓時傳來了一陣歡呼。
陳凱之笑吟吟的四顧眾人,坐下,心裏不由感慨。
在待詔房的時候,那種氣氛實在過於壓抑,他更喜歡呆在這裏,跟一群丘八在一起反而痛快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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