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倫堂,今日考的,乃是珠算。
這只是小考,算是可有可無的考試,所以明倫堂這兒,閱卷依舊還在進行。
一連幾日,閱卷官們都被關在這裏,都不禁有些枯燥了。
數千份的卷子,幾乎已經閱覽了九成,可是出眾的,卻是不多,最多的一個,也不過是二十一個考官認可罷了。
這對於以往來說,閱卷官們如此大的分歧,卻是首次。
閱卷終究是個大工程,如今,便連姚文治姚公,也開始變得忙碌起來。
這一次考得不好的人占絕大多數,要從這其中挑出優秀的試卷,實在不是容易的事。
而對於考官的抱怨,姚文治心裏是有數的,今年不該出一個這樣的題,爭議實在太大了。
可是對姚文治來說,他卻是獨自樂在其中。
遺憾嘛,自然是有的,如此大的爭議之下,難道就沒有一個可以獲得所有人共識的卷子嗎?
可到了現在,姚文治的心裏有些落空了,估計今年的狀元是很難挑出來了。
倒是到了今日正午的時候,姚文治正準備用一些茶點,卻有考官急匆匆地來道:「姚公,姚公……真是怪了,怪了啊。」
姚文治抬眸,輕描淡寫地看了這考官一眼,淡淡說道:「急什麼,有什麼事,靜下心來說。」
這考官道:「方才一篇文章,二十七個閱卷官,都給圈點了。」
「什麼?」
這一次,連氣度非凡的姚文治,也有一些坐不住了。
這種爭議性極大的考題,竟是獲得了二十七個考官的圈點?
姚文治以為弄錯了,睜大着一雙眼眸,格外認真地問道:「千真萬確?你這老王,莫不是來糊弄老夫吧。」
這考官哭笑不得地道:「真不敢糊弄。」
姚文治下意識地皺起了眉,臉色凝重起來,他的心裏滋生了好奇心:「取試卷老夫來看看。」
於是那考官忙取了文章來,送到了姚文治的手裏。
現在這試卷依舊還是糊着名,所以也不知是誰的,即便是裏頭的行書,也並非是考生本人所書,因為為了防止作弊,特意讓人在試卷中留下記號,所有的考卷,都會由文吏謄寫一份。
姚文治細細一看,果然看到這試卷之下,二十七個紅圈格外的鮮艷。
還真是……
隨即姚文治便認真地讀起了這文章來。
「孟子曰: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可運於掌也。」
這時文的第一句,直接破題,點明主旨,而且直接引用了孟子見梁惠王的話。
姚文治是何等聰明之人,只一看第一句,便猛地神采飛揚地道:「妙啊,妙不可言,這等心思,真是罕見。」
其實不用往下看,姚文治就知道此文的主旨是什麼了,這一定是支持取之於民、用之於民的,可是這個考生呢,卻絕不從加賦入手,也不說什麼山川河流,至於什麼河堤的修築,更是提也不提。
只一句老吾老,以及人之老也,徹底地破題。
這句話的意思是,在贍養孝敬自己的長輩時不應忘記其他與自己沒有親緣關係的老人。在撫養教育自己的小孩時不應忘記其他與自己沒有血緣關係的孩子。
這句話,但凡是讀過書的人,誰會不知?
可偏偏,它卻破題了。
我們這些讀書人啊,不能只想着自己,該想着別的老人。
這是讀書人的責任,也是義務。
畢竟,儒家的根本是什麼?百善孝為先。
最先這個老字,便是誰也不敢觸碰的政治正確啊,誰若是敢說,我們不該贍養老人來試試看?
而幼吾幼,卻是孩子,舔犢之情乃是人類的本能,對於孩子的愛護,本就是理所應當的事,那麼,誰反對不應當愛孩子?
而之後,這考生圍繞着這個中心,開始起筆了,而今天下,許多老人,卻得不到贍養,許多的孩子,得不到本該有的教育,這單憑個人的能力,能夠改變嗎?
顯然,不能!
為什麼呢?因為個人的能力是有限的。
贍養老人,愛護幼兒,理當是官府應盡之事,可官府的錢糧,又從哪裏來呢?終究還是在民啊。
考生很敏銳的,沒有闡述什麼灌溉、橋樑,養兵、賑濟這些費時費力的事,因為爭論這些,永遠是沒有盡頭的。
而該考生聰明之處就在於,他狡猾地把老人和孩子拉了出來,為什麼取之於民,用之於民,是為了老人不至因為兒子不孝,而得不到贍養,幼童不至家境貧寒,而得不到教育啊。
噗嗤……
姚文治口裏的茶水差點噴了出來,這個大旗一祭出,便是那些反對取之於民、用之於民的閱卷官,怕也只能吹鬍子瞪眼了吧。這些試卷,將來可都要存檔的,你作為閱卷官,對此文的看法如何,將來後世之人,想查還真能查到,假若連孝悌友愛的意見都容不下,這讀的哪門子書呢?
當然,其實這個出彩的破題雖然巧妙,可是能夠獲得所有人認同,卻也和這篇時文的文風有莫大的關係,文字優美,偶爾,總會出現一些新鮮的語句,結構也是絲絲入扣,幾乎……你挑不出任何一點毛病來。
「此考生……」姚文治點了點卷子道:「耍了一個滑頭,倒是他的文筆清新,讀之有一番風味。」
考官便笑着道:「這麼說來,此人不是投機取巧了嗎?」
姚文治搖頭道:「所謂科舉,題就只有這樣多,萬變不離其宗,想要脫穎而出,想要出彩,怎可不取巧呢?歷來的考試,都是如此而已,而朝廷選賢,選的就是這等人,莫非真靠一群書呆子之乎者也着來做官嗎?」
他想也不想,也隨手提了筆,在這試卷之下,亦是畫了一個圈。
考官不禁道:「如此說來,這人真是運氣,說不準,此番就要名列第一了。」
姚文治的目光中浮出欣賞,看起來心情很好,笑了笑道:「能獲得絕大多數人的認同,這才是真功夫,吾遍覽諸考生的試卷,遣詞都不如此人,若是再無佳作,那麼就名列第一吧。」
「是。」
………………
陳凱之今日考的是珠算,不過珠算只屬於小考,來這裏考試的人,冷冷清清的,也不過寥寥百來個罷了。
這種幾乎不影響成績的考試,其實是沒有任何意義的。
若不是因為太祖高皇帝定下來的祖宗之法,只怕這些亂七八糟的規矩,早就被裁撤了。
陳凱之之所以去考,無非也就是盡一儘自己力而已,等看到這寥寥百來人,坐在這清冷的考棚里,他心裏苦笑。
那太祖高皇帝,倒是真正有見識的人,可惜他所謀劃的一切,終究還是抵不過後世子孫的朝令夕改,何況不少自視甚高的讀書人們,早已將這算學視作是賤業,認為只有那些錙銖必較的商賈和賬房才關切的事。
放了題,陳凱之很快做完,堅持到了考試結束,這才離開。
自己高中兵略榜第一的消息,已是引發了洛陽的一場小轟動,據說在兵部乃至於禮部,都在討論着這件事,因為從來沒有過文舉人考中兵略榜第一的,如此一來,那麼他算不算武舉人呢?
這……其實都是太祖高皇帝遺留下來的後遺症啊,是礙於是祖宗之法,大家想改,卻又改不得。
結果……一個陳凱之,直接引發了一個極嚴重的問題。
若是陳凱之高中了,他到底算是文進士,還是武進士?
這可不是小事,朝廷講究的是約定成俗,有些東西不便寫入律法,所以凡是什麼事都有了先例,如何處理,至關重要,因為以後再出現這等事,都是依循前例來處理的。
陳凱之考完珠算後便又直接回到了家裏,這才剛到家,劉夢遠和鄧健二人也正好一道回來了。
見了陳凱之,二人則都用一種奇怪地眼神看着他。
陳凱之被盯得渾身不舒服,怎麼……臉上有花嗎?
「凱之,走,裏頭說話。」劉夢遠朝陳凱之頷首。
鄧健則朝他擠眉弄眼,待到了飯廳里,劉夢遠跪坐下,捋須道:「凱之,今日是廷議的日子,你可知道吧?」
陳凱之點頭道:「每月初一十五,俱都廷議,學生自然清楚。」
劉夢遠嘆了口氣:「今日廷議,議的就是你的事。」
「啊……」陳凱之吃了一驚,至於嘛,文武百官,專門花了一天時間來研究他?他是猴子嗎?
鄧健性子急,已經忍不住了:「是你兵略第一的事,現在已經分不清,到底你是文試還是武試了。」
陳凱之則是一笑:「這不怪我啊,太祖高皇帝的祖制里明文規定……」
劉夢遠壓了壓手:「知道,知道,這祖制,老夫早就爛熟於心了,所以問題的癥結就在於此,今次朝中所爭議的,就是祖宗之法和現行的律令,這其中衝突不小啊。群臣各抒己見,以至於廷議結束,竟還沒有理清頭緒。」
陳凱之不禁咋舌,有這麼誇張嗎?
雖然陳凱之知道,古人是最講究名正言順,一旦條文有任何的問題,都可能引發一場巨大的風波,可……
就因為自己打破了這個默契的規則,就引發這麼大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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