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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州。 上雲城。
城中寒風呼嘯,行人面黃肌瘦,神情木訥。
街道兩側時不時便可見佝僂的身影蹲坐在屋檐下,不知是沉沉睡去,還是已經斷絕了生機。
今年的冬天着實太冷了一些,比起當年宇文洛在位時飢年還要難熬,但不幸中的萬幸,吞服過聖藥的百姓們篤信的認定,只要信奉那高坐在長安城中的聖皇陛下,就是死靈魂也能在天國中得以安息。
當然這樣的想法究竟是真是假,沒有人知道答案,或者說知道答案的人,早已死去。
錢六卻對聖藥以及那官府大肆宣揚的各種理論嗤之以鼻。
錢六今年四十出頭,早些年他爹得病而死,錢六便接了他爹的班,做了上雲城外一處名為望運陵的墳地守陵掃墓的班。
望運陵也算是上雲城周圍風水數一數二好的地方,傳說往上數個百十年,某位上雲城的太守死後便葬在附近,而後他的兒子卻是一路平步青雲,做到了州牧的位置。故而這望運陵便出了名,但凡有些身份的人都想要將自己先人的墓安放在這處。
不過這塊地的主人倒是機靈得很,見着了這奇貨可居的勢頭,便坐地起價,陵中芝麻大的地都要價十兩。還是在前幾年宇文洛在世的那個連年饑荒的光景中。
要知道這十兩銀子,放在那時,也足夠尋常人家一家三口舒舒服服的過上一兩年的日子,這樣的價錢自然讓許多人望而卻步。當然這些跟同樣只是在那墳墓主人手下打工的錢六並無任何的干係,錢六隻是負責看看墓,掃掃陵,再或者幫着那些已經背井離鄉卻依然在此處安葬着親人的大戶人家們逢年過節來祭拜一下,賺取並算不得多,但也算不得少的外快。
只是這幾年來,這大周的土地上皇帝老兒換了一撥又一撥,饑荒雪災不曾停歇,饒是那些曾經的大戶人家們也大抵入不敷出,又或者直接便是妻離子散,他這掃墓的工錢一減再減,幫人祭拜的生意也寥寥無幾。
但今天,錢六卻早早的出了門,他裹着一身縫了又縫,補了又補的破爛棉襖,盯着漫天的飛雪,帶着一壺黃酒與些許酒錢,緩緩的走出了上雲城,朝着望運陵走去。
拿人錢財,與人消災。
錢六算不得英雄好漢,但也是個講究人。
饒是現在他依然時不時的會響起那一臉的大雪中,一個衣衫襤褸的小乞兒敲開了他的房門。
那個乞兒瘦骨嶙峋,光着腳丫子站在他的門前,背後還拖着一具爛草蓆包裹着的屍體。他從懷裏掏出了一頓白花花的銀子,敗在了錢六的身前,小心翼翼的將他分成兩堆。
一堆十兩,是在望運陵買地的錢,一堆五兩是讓錢六為他在以後十年為那座墓掃地祭拜的錢。
以當時的情形來說,尋常人家也鮮有能拿出這麼多錢來的時候,當然就算有也得小心盤算着怎麼度過下一年,哪會有人為了一個死人花這麼多的錢財,更何況是個連衣服都破爛不堪的乞丐?
錢六心生疑竇,但小乞兒卻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從懷裏掏出了一張寫滿了字跡的白紙遞到了他的跟前,說道:「放心,這錢是我賣身來的。」
錢六瞭然,但事情卻沒有小乞兒想的那般簡單,買地十兩不假,但棺材、立碑都是花銷,知道了這些的小乞兒很是苦惱。當時的錢六或許是被小乞兒這番賣身葬父的境遇所感動,又或是只是因為心頭的震驚。他做了這麼多年的白事多少了解其中的門路。
於是他幫着小乞兒又花了一兩銀子做了一口便宜的棺材,可以了一座便宜的墓碑。那剩下五兩銀子便只剩下了四兩,按規矩,他得幫小乞兒祭拜那墳墓八年。
而今年恰好便是最後一年。
一路上想着這些的錢六終於走到瞭望運陵前,當他抬頭看向他此行的目的地時,他的眉頭卻微微皺起。
風雪中,一道身影蹲在一座墓碑前,他的肩上站着一隻黑貓,身旁蹲着一條黑狗與一隻黃猴。
錢六有些詫異,這樣的光景下,活人尚且難以安生,已經鮮有人來此祭拜先人了。但這樣的詫異轉瞬即逝,畢竟與他無關,他邁着步子順着堆滿積雪的台階緩步上前,卻忽然發現,那身影祭拜的墳冢便是他今日前來的目的地。
他愣了愣,於他的記憶中,這墳冢除開他以外便從未有人前來祭拜過。
他不免有些恍惚,趕忙揉了揉眼睛,看向那墓碑。
雖然已經過去了八年光景,但時不時打理的墓碑上自己依然可以辨認徐公謙睿之墓。
正是此處。
錢六確認自己並未來錯地方,他不禁心頭一震,便小心翼翼的低下頭,想要打量那背對着他的身着黑衣的身影。難不成當年那個小乞兒終於回來了?錢六在心底暗暗思忖着。
「想不到你還記得這事。」這時,那黑色身影卻忽的出言說道,他的身子也在那時緩緩轉了過來。
錢六定睛看去,雖然那張臉上多了許多的成熟與暗沉,也多了許多的風霜與淡漠,但或許是當年那小乞兒留給錢六的印象着實太深了一些,錢六還是在第一時間認出了眼前這個年輕人便是當年那個小乞兒。
此刻那年輕人正微笑着看着錢六,錢六好一會之後方才回過神來,他有些不知如何面對這相隔八年的久別重逢,半晌方才從嘴裏擠出一句:「你回來啦?」
但話一出口,錢六便有些後悔,顯然他與當年那個小乞兒之間的關係只能算作簡單的交易關係,而這樣的開場白多少有些套近乎的意思。
不過好在對方似乎並不在意,年輕人點了點頭,伸手便從錢六的手中拿過了那壺為墓中人準備的黃酒。錢六亦是頗有眼力勁的人,正主來了自然沒有他這外人祭拜的道理,他將手中的東西紛紛放到了一旁,朝着那年輕人行了一個禮,便退到了一旁。
......
徐寒將那酒壺上的封子打開,黃酒淡淡的酒香便在那時自酒壺中溢出。
徐寒搖晃着酒壺,微笑着看向那座墓碑。
「我記得你最喜歡飲酒,但那時候連飯也吃不上一口,哪來的酒喝?」
說道這處,徐寒將酒壺傾瀉,酒水便在那時緩緩灑落,然後他自己又提起酒壺朝着那墓碑一敬,自己仰頭飲下一口酒水。
「說實話,以前我一直覺得你很蠢。」飲下酒水後的徐寒再次看向那墓碑言道:「明明可以努力過得好一些,卻總是想着乞食而活...」
「但如今想想,你過得倒也不錯。」
「有酒喝酒,無酒便在破廟裏睡上一整天。」
「你待我算不得多好,但終歸給了我一口飯吃,也終歸未有誆騙過我。」
「你認了命,所以饑寒交迫了半生,如今躺在了這裏。我不認命,所以顛沛流離,出生入死。」
說道這處,徐寒臉露苦笑,自嘲言道:「爭來爭去,我亦不知究竟是得到的多,還是失去的多。「
徐寒言罷再次舉起酒壺在墓前一灑,然後自己又飲下一口。
「其實有時候我也在想,若是當初聽了你的話,賣身到一大戶人家,現在的我會是什麼樣?娶一房妻子,相夫教子,世間風雲變化我卻只需管好自己那一畝三分,卻也是不錯,對吧?」
徐寒眯起了眼睛,再次朝着那墓前倒酒,然後仰頭將酒壺中最後一點酒水飲盡。
隨即他站起了身子,恭恭敬敬的朝着那墓前一拜。
「你便繼續躺在這裏吧,我回不了頭了,只能爭到底。」
「若是他年我有幸再歸,便再來與你對飲,可好?」
......
立在一旁的錢六小心翼翼的觀察着當年那個小乞兒,黑色的衣衫看得出材質不凡,背上的木匣似乎裝着不少行頭,加上他身旁跟着的貓狗與黃猴,似乎是做那行腳藝人的行當。
一個小乞兒無爹無娘,靠着自己的本事能打拼到今日這步倒也還算不錯。
錢六在心底暗暗想着,而這時,那飲下最後一滴酒水的徐寒卻已然站起了身子,走到了他的跟前。
「你有心了,這麼多年過去了還記得你爹。」錢六如此言道。
徐寒笑了笑,伸手在懷裏一陣摸索,然後掏出了一道沉甸甸的銀兩,又放入了錢六的手中,言道:「今後還請大哥多多照料,我爹一個人在此處孤苦得很。」
錢六心頭一緊,他微微掂量便感覺到這錢袋中的銀錢數量不菲,起碼十五六兩開外。想來這年輕人並不會在此處久待,按照這銀兩的數量,足足夠他三十餘年祭拜之用,這分明就是不打算再回來的架勢。
錢六莫名的生出了些許感傷,如今這世道誰又不是顛沛流離呢?
「不回來了嗎?」錢六不禁問道。
徐寒似乎未有想到錢六還會反問,但念及對方這八年來不曾忘了祭拜之事,便也態度溫和的點了點頭:「回不來了。」
錢六嘆了口氣,看了看不遠處那座墓碑,言道:「你爹其實還挺幸運的,有你這麼懂事的兒子,能葬在這望運陵中,可惜啊,我在這望運陵中掃了一輩子的墓,不知道臨了時,又能被葬在何處,恐怕連個收屍的人也尋不到咯。」
「大哥的兒女呢?」徐寒聞言不禁問道。
「唉。」說道這個話題,錢六又長嘆了一口氣,「死了。」
「被那些官爺拉起做什麼聖兵聖子,最後一個都未有回來,都死在了那裏。」
或許是觸景生情的緣故,又或許是想着徐寒不會久待於此,錢六那藏在心底許久的心事在這時被他傾吐了出來:「呵,我也弄不明白什麼是聖兵聖子,我那兄弟的兒子也死在這事上,他卻跟沒事人一樣,反倒是時不時抱怨自己的兒子不爭氣,不能成為聖兵給聖皇陛下開疆拓土...」
「都說那皇帝老爺是咱們的天,可就是真的天老爺也不能什麼話都不說就把一個好端端的人的命收走吧?」
「這收走也就罷了,這些人啊不去想自己的兒女,不去抱怨老天爺的不公,反倒怪起了死人不爭氣。有時候我也不知道究竟是我糊塗,還是他們糊塗。」
說道這處,錢六又嘆了口氣,似乎有些惱怒,卻又不知何處發泄。
聽到這處的徐寒眸中光芒一閃,他像是意識到了什麼,忽的問道:「大哥是未有吃下那聖藥吧?」
錢六聞言一愣,這才想到自己失了言。
聖藥是按人頭髮下的東西,每個人都必須服下,若是真的被人查到未有服下聖藥,那可就是殺頭的事情。而這吃了聖藥的人,便決計不會說出半點對那聖皇陛下不滿的話,錢六頓時臉色一變,他想着如何圓會自己的失言。
「這是什麼話,皇帝陛下賜下的聖物我感激還來不及呢,怎麼會不吃呢?」
錢六如此說着又趕忙擺了擺手,「天色不早了,我得先回去了,你的事我記住了,你放心吧。」
錢六着實有些慌亂,如何也想不出一個太好的說辭,只能如此說着,便要藉故離開,免得言多必失。
徐寒眯着眼睛看着快步離去的錢六,心頭暗暗思忖着,據他所知,這森羅殿有一套完善的辦法檢查百姓們是否有服用聖藥,而這男人卻能避開對方的盤查,這其中顯然藏着貓膩。
念及此處他心頭一動,身子便在那時一閃來到了匆忙離去的錢六的跟前,攔住了對方的去路。
錢六一個尋常老百姓如何見過徐寒這樣的本事,頓時心頭一驚,身子下意識的退去了一步,嘴裏慌亂言道:「你...你要幹什麼?」
徐寒不言,而是沉着眉頭死死的盯着錢六,隨即他更是朝着對方邁開了步子。
錢六心頭膽寒,連連退步,但方才退去不過四五步的樣子,身後便傳來一聲低吼。
「嗷!」
錢六回頭一看,卻見方才那跟在徐寒身邊看似溫順的黑狗此刻卻像是換了模樣一般,血紅着雙眸齜牙咧嘴的看着他。
錢六被嚇得亂了陣腳,他一個趔趄直直的跪在地上,開始不斷朝着徐寒磕頭,嘴裏更是連連說道:」大人饒命,小的真的吃了聖藥,只是...只是...」
徐寒眯着眼睛看着錢六,輕聲問道:「只是什麼?」
「只是...」錢六一陣遲疑,久久不言。
「怎麼?要讓我親自動手?」徐寒看出了錢六的恐懼,他有意壓低了聲音,再次問道。
錢六的身子一震,再也無心隱瞞,在那時如實言道:「小的不敢,只是當時將藥帶回家中時不慎被家中老鼠調走,小的雖然及時阻攔,但一枚聖藥卻也被那老鼠咬去了一半,我只吞服了一半聖藥。」
徐寒聽到這處,雙眸一凝,直直的看向跪拜在地的錢六,他目光如炬,一眼便看穿了錢六周身的確散發着一股暗沉的氣息,這便是吞服了聖藥的症狀,可觀他的心智卻似乎並未被那聖藥侵蝕。徐寒心頭疑惑,便在那時蹲下了身子,一手按在了錢六的胸膛。
錢六的心頭驚駭,卻礙於徐寒之前表現出來的詭異之處,而不敢動彈,只能提心弔膽的底下腦袋,額頭上卻滿是汗跡。
徐寒放開心神細細感應着錢六體內的狀況,他很快便眉頭皺起。
錢六體內存在着一股不可名狀的力量,盤踞在他丹田與經脈之中,而也正是因此他的周身方才散發出那樣的陰冷氣息。但那股力量似乎太過弱小,在佔據了他的經脈之後,便並無餘力蔓延到他的頭部,徐寒想着當初周淵的推論。
他曾說過,丹藥本身並沒有控制人心的功效,而是一種可以讓秘法生效的媒介。徐寒探查着這男人體內的狀況,又細細感應了一番盤踞在他體內的那股力量,竟發現錢六的推論並非沒有根據。
他從體內分出了一抹劍意湧入錢六的體內,小心翼翼的與那股力量接觸,發現隨着劍意的湧入,那股盤踞在錢六體內的力量微微顫抖,似乎要與劍意融合。但最後卻又劍意產生排斥,那力量便從錢六體內的各處奔涌而來,似乎想要擊退劍意。
徐寒為防如此會對錢六的身體造成損傷,便趕忙將那劍意退了出來。
錢六見徐寒鬆開了放在自己身上的手,心頭暗暗鬆了口氣,便抬頭看向徐寒,卻見徐寒依然低着腦袋,皺眉沉思。他摸不准徐寒的心思,也不敢妄動,只能依舊呆立在原地。
他的劍意並非眸中特定的法門產生的力量,但從方才那錢六體內的力量所表現出來的變化中可以看出,那力量似乎可以與眸中特定力量所融合,進而達到控制人心的效果,只是錢六並未吞下完整的丹藥,故而那力量未有侵佔他的全身,因此也無法完全將之控制。
徐寒想明白了這事情的關鍵,又再次伸手按在了錢六的胸膛,這一次他並未再放出半點劍意,而是緩緩的從錢六的體內吸出了一小抹侵佔着他軀體的力量。
他並不是沒有能力完全根除錢六體內的邪力,只是錢六能夠生活在上雲城中而不被那些森羅殿的人發現很大程度便依仗着這股力量的存在,若是全部將之吸走,反倒讓對方失了這層保護,故而他只提取了極少的一部分以此細細觀摩。
但是,他方才將那股力量吸入掌心,正要將之放在眼前,可那股力量卻在那時暴動了起來,只見一段微不可察的黑色事物在他的手中一陣跳躍,然後便如飛魚一般遁入了他的掌心,順着他的經脈一路向前,他體內的劍意在那股力量面前卻猶如無物一般,根本無法阻攔那道渺小的力量。
徐寒的心頭驚駭,在第一時間便運集起了周身的劍意想要阻擋,可是同樣毫無作用,只能眼睜睜的看着那股兩順着他的經脈一直湧入道他體內的深處,最後消失不見。
徐寒沉默的立在原地許久,細細的感應着那股力量入體之後給他帶來的變化,而事實他卻絲毫感應不到任何的變化,而那到力量也像是徹底消失了一般,再也尋不到蹤影。
只是徐寒卻在這樣的變故中,感覺到了那股力量其實與他體內那尊神魔的力量似乎如出一轍。
難道說,所謂的聖藥其實便是那古魔之力?
徐寒暗暗思忖着,眉頭越皺越深。
而一旁的錢六見徐寒呆立不動,似乎也未有再對他不利的意思,他遲疑了一會,終是壯起了膽子看向徐寒問道:「大人...大人...」
徐寒聞言這才回過神來,他看了看那小心翼翼的錢六一眼,言道:「無事了,你走吧,記得每年來此幫我打理老爹的墳冢。」
錢六聞言頓時如蒙大赦,他趕忙一個勁的朝着徐寒道謝,而後方才一溜煙的轉身離去。
徐寒依舊矗立在原地,他想着之前的種種,腦海中忽的浮現出了一個念頭:雖然周淵的推論無錯,但這些百姓的狀況並非不可逆的東西,只要能將那些他們體內的古魔之力抽出...
想到這裏,徐寒的臉色一沉,他抬頭看了看天際,嘴裏喃喃言道:「原來所謂的聖藥,不過如此。」
那時灰濛濛的大地上是灰濛濛的天,此刻正下着灰濛濛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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