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鋒 第一百二十章陳國往事上

    夜裏,一連下了數日的雪終於停了下來。

    但方子魚知道,這雪只是暫時停下,為的卻是醞釀一場更大也更寒冷的暴雪。

    它會一直下下去,直到這個冬天結束,當然前提是這個冬天真的能有一個終點。

    夜已經很深了,但方子魚卻並無睡意,她不想睡,也似乎睡不着。房間中點着紅燭,這上好的紅燭卻照不亮華麗宮殿中那幽深的黑暗,方子魚看了看窗外,她想着再過幾日便是葉紅箋他們離去的日子,她去不了,這讓她很是無奈,又很是愧疚。

    念及此處,她不免嘆了口氣,隨即再次將目光放在了案前的書本上。

    陳玄機給了她二十天的時間,讓她將這書本上的東西一一記住,雖然她不明白這樣對於陳玄機來說有何意義,但她卻想着若是自己能夠快一天將這些無用的東西記下,那陳玄機便會早一日給她自由,若是她足夠快,或許還能趕上大淵山的決戰。

    生也好,死也好,她想要與那群人一起。似乎只要他們在一起,任何事情對於方子魚來說便都不再那麼可怕。

    方子魚一想到這裏,頓時有了幹勁,她握緊拳頭給自己打了打氣,嘴裏喃喃自語道:「方子魚,你可以的。」

    「你一定可以的。」

    只是沉浸在那些無聊書籍上的方子魚卻未有察覺到,一道紅色的身影悄無聲息的矗立在窗外看着她好一會的光景,方才又毫無聲息的轉身離去。

    ......

    而那道紅色身影穿行在長樂宮中,她的速度並不快,但無論是宮中夜裏巡視的太監,還是宮外來回踱步的甲士都並無人察覺到她的存在。她就像是一隻鬼魅,遊蕩在長樂宮內,除了她自己便再無她人能夠洞察到她的存在。

    很快她穿過重重宮闈,終於在一處院門前停下了自己的腳步。

    「玉骨那愁瘴霧,冰肌自有仙風。」

    「海仙時遣探芳叢,倒掛綠毛么鳳。」

    「素麵常嫌粉涴,洗妝不褪唇紅。」

    「高情已逐曉雲空,不與梨花同夢。」

    而那院門之中卻在那時傳來一道男人的低吟淺唱,那紅色身影微微一愣,抬頭看向院門方向,只見那院門個掛着一道牌匾,上書枇杷園三字。

    紅色身影暗暗想了想,她若是記得無錯,這處應當是那位已故的陳國皇后,閻燕燕身前的居所。只是聽聞此處早已因為閻家叛逆之事而被封存,這道命令可是陳玄機親自下的,按理來說裏面應當已是無人居住,為何此刻內里卻會傳來陣陣歌聲?

    這當然是一件有些古怪的事情,但這樣的疑惑還未完全在那人的心頭漫開,院門內便在那時傳來一道聲音。

    「紅箋師叔既然來了,那何不進來坐坐。」

    身着一襲紅衣的葉紅箋在那時一愣,隨即便又明白了過來,她伸出手緩緩的推開了那對外人來說已經塵封許久的院門,院門上堆積的灰塵隨着她這樣的推動而窸窸窣窣的落下,但在觸及到葉紅箋的衣衫前便又被一道道忽然自葉紅箋體內升騰而起的烈陽灼燒,化為縷縷青煙散去。

    葉紅箋對此猶若未覺,她沉着眉頭看向那院內。

    雖然在聽見那聲音之後,便已然猜到了這院中究竟是誰,可當她看清裏面的情形時,她依然免不了心頭微微一震。

    庭中有一棵大樹,冬季樹葉早已落光,枝丫堆滿了厚厚的積雪,像是要將整棵大樹都徹底壓彎一般。

    而那樹下堆積厚厚的白雪,雪地上老樹旁身着白衣頭生白髮的俊美男人,一隻手提着一壺酒,一隻手輕輕的放在雪地上,此刻正坐在那老樹旁,醉眼朦朧的看着葉紅箋淺笑。

    玲瓏閣覆滅之後,這世上還能喚葉紅箋一聲師叔的人可並不多了,一位方子魚,剩下的一位便是眼前這個男人——陳國的皇帝陳玄機!

    陳玄機似乎很是開懷於葉紅箋的到來,他雙頰有些潮紅,可拿着酒瓶的手卻朝着葉紅箋高高揚起,他搖晃着酒瓶言道:「師叔來得正好,咱們來喝上一壺可好?」

    葉紅箋沉默以對,並不回應陳玄機的邀請,但身子還是在那時緩緩朝着陳玄機走去,在離他約莫半丈遠處停下,然後就這樣盤膝坐在了那處。

    陳玄機見狀臉上的笑意更甚,他坐直了自己的身子,將那酒壺遞到了葉紅箋的面前。

    可葉紅箋卻在那時伸出手推開了酒壺,搖了搖頭,卻並不言語。

    陳玄機不免一愣,但很快他便反應了過來,嘴裏說道:「師叔師叔的叫着,都快忘了,師叔也是一個女人,還是徐兄的女人。」

    說罷這話,陳玄機的另一隻手忽的伸出,朝着虛空一握,那院中的房屋內便在那時響起一陣輕響,一道事物便在那時飛出落入了他的手中,卻是一道尚且未有開封的酒瓶,看着架勢陳玄機似乎在此處準備許多這樣的酒水。

    這一次面對他遞上前來的酒壺,葉紅箋沒有再拒絕。

    她接過了那事物,將之上面的封子起開,隨即便仰頭飲下一口,動作豪邁,毫無尋常女子的矯揉造作之態。

    「師叔果然是女中豪傑,巾幗不讓鬚眉啊!」陳玄機見狀頓時開懷大笑。

    「酒也喝了。」但葉紅箋卻絲毫沒有與陳玄機調笑的心思,她放下了手中的酒壺,正色看向陳玄機言道:「說說正事吧。」

    可陳玄機對於此言卻是置若罔聞,他依然一臉朦朧笑意的言道:「說起來我與師叔雖然都是同門弟子,但似乎還從未有與師叔對飲的機會,今日你我...」

    這話說道一半,陳玄機便停了下來,倒不是因為他不知如何言說,而是葉紅箋眉宇間在那時忽的涌動起陣陣煞氣,陳玄機知道在這麼顧左右而言他,恐怕這場相聚就得不歡而散了。

    雖然不願意承認,但陳玄機確實需要一個人說些什麼,以解這來到陳國之後心頭的苦悶。

    「子魚說你讓她背了許多莫名其妙的東西,其中大抵都是些風土人情,又或者陳國官員的軼事,今日我去看了看,這方天地上前數千年的史料也被堆積在了她的桌前,說說吧,你到底想要做什麼?小寒又為什麼會同意這門婚事,甚至還在其中幫你斡旋?」葉紅箋見陳玄機收了聲,便在那時出言問道。


    陳玄機聞言,在那時緩緩的站起了身子。

    雪又下了起來,白雪落在他白髮與白衣上,幾乎與他融為了一體,他圍着那棵古樹來回踱步,那畫面美得就像是故事裏才有的場景——白衣仙人繞古藤,滿城儘是梨花雨。

    「這是朕上一位皇后的寢宮。」

    而他也在那時開始了自己的喃喃細語。

    「她叫閻燕燕,他們閻家是陳國的大族,擁有富可敵國的財富,其商行幾乎偏布陳國的各處,所涉及的領域也幾乎籠蓋了能夠涉及的各行各業。」

    「那時,朕方才登基,蒙克,也就是朕的舅舅,卻把持了朝政,我雖名為陳國皇帝,但手中卻並無多少權柄。哪怕登基之後,巡遊金陵城,百姓也只知秦王蒙克,不知朕是何物。」

    「我本無心這帝王家事,我在玲瓏閣待得挺好,有視我如己出的師長,有待我如兄弟的同門,更有...更有子魚...」

    「是他們非要將我拉回來,做着什麼陳國皇帝,可做上之後呢?沒多久便遇見了大夏出兵長武關,蒙克卻稱病不出,逼得我調出族叔陳平前往長武關,於是長武關一戰,族叔連同着手中的十餘萬大軍盡數戰死。蒙克這才出手擊退了崔庭。而我陳國於此,除了他蒙克手中的虎狼騎便再無可用之兵,這時起,陳國別人看來姓陳,但實際上他已經姓了蒙。」

    「陳庭柱,也就是我的父親。我對他其實並沒有什麼好感,當年就是他親手殺了我的母親,可當我看見躺在病榻上憋住了最後一口氣只為與我說完最後一段話後,我還是會忍不住心顫,再多的仇恨在那時也散去了不少。更何況,在這個位置上坐得越久,我便越明白他當初所做的一切究竟是為了什麼。」

    「帝王家中無幸事啊。」

    不知是否是喝得太多的緣故,陳玄機嘀嘀咕咕的說了一大片,最後自己再感嘆了一句,可葉紅箋卻聽不出其中就裏,更不明白他話里究竟想要表達什麼。

    為此,葉紅箋不免皺起了眉頭,但陳玄機卻似乎完全沉寂在了自己的回憶中,依然自顧自的說個不停。

    「我既然坐到了這個位置,為了自保也好,為了帝王之位也好,我終究不能放任蒙克如此下去。我不願意做,他便逼着我去做。於是我找到了閻家,將閻燕燕娶入了宮中,給她坐穩了這陳國皇后的位置,而作為回報閻家徹底站在了我這一邊,無論是財力還是人力,他們都鼎力相助。那位閻家家主更是在短短一個月的光景中給我變出了足足二十萬精銳大軍。」

    「一切在這時似乎有好的發展,我手握軍權,陳國也不再是蒙克一家獨大。」

    「但蒙克的城府着實太深了一些,我的所作所為全都沒能逃過他的眼睛,他逼我,一步又一步的逼我。待到崔庭再犯,我本想如他當初害死族叔那般將他孤立在長武關前,待到他人困馬乏之時,將之一舉殲滅,可不想他竟早已修成了仙人,不僅守下了長武關,班師回朝之時第一件事情便是朝我興師問罪。我沒有辦法,只能將這所有的一切退到了閻家的身上,燕燕...也是在那時死的...被我親手殺死的。」

    葉紅箋只是聽說過關於陳國第一任皇后謀反之事,雖然清楚這裏面肯定夾雜着一些皇權之爭,但卻是從未想過這會是陳玄機親自動手所做的。

    似乎也是感受到了葉紅箋投來的目光中的驚駭與不解,陳玄機臉上的笑容在那時也變得苦澀了幾分。

    他伸出手指了指院中那處還算得話里的房門,嘴裏再次言道:「這裏便是當初燕燕的寢宮,其實我仔細想了想,我真的不喜歡她。娶她過門也無非是為了借得閻家的勢力罷了。但她,卻似乎真的挺喜歡我的。」

    「那天我一個人想了很久,想要如何擺平蒙克的責問,想要如何用最小的損失平息這場波瀾。燕燕的話提醒了我,她時常安慰我,說只要我活着,便有機會。我很年輕,但蒙克已經老了,嗯,那時蒙克還未露出他的真容,我們也尚且不知他已經修成了仙人。燕燕讓我安心的等,總有一日我會等到那個機會,只要我還活着,而她也說過願意幫我,願意不顧一切的幫我。」

    「所以我想了一晚上,便想到這個辦法。當我下定了決心來到這處時,燕燕和往常一樣笑容滿面的迎接我,還關切詢問我想到了辦法沒有。我很認真的告訴她我想到了,她就問我是什麼辦法...」

    說道這處的陳玄機停頓了一小會,不知是否是錯覺,葉紅箋覺得此刻的陳玄機的身子似乎在顫抖,一種輕微擔憂難以遏制的顫抖。

    陳玄機伸出了雙手,在虛空中一握,他的手中並沒有任何的東西,可他指節卻有些發白,露出的雪白的手臂上亦浮出一道道因為用力過度而暴起的青筋。

    陳玄機雙眸泛紅,眸中的神色癲狂又扭曲。

    他的嘴裏也在那時吐出了一道宛如惡鬼低語的聲音:「我就這樣,用力將她掐住,在她恐懼與不解的目光中將她殺了。」

    葉紅箋的心頭一陣愕然,她也曾處於過某些兩難的境遇,當時的她並未有做出令自己滿意的決定,她多少能理解一些此刻陳玄機心中痛苦,當然,這樣的理解卻並不代表她贊同陳玄機這般近乎無情的做法。

    她沉默的看着陳玄機,想要說些什麼,卻又覺得說任何話在這時都顯得那般不合時宜。

    直到良久之後,陳玄機又頹然跌坐在地。

    他再次提起了一旁的酒壺,仰頭一飲,他喝得很快,又很急,以至於酒漬順着他的嘴唇不斷的下涌,浸透了他的衣衫,似乎只有這樣,他才能澆滅此刻在他心頭翻湧的困惑與不安。

    待到酒壺中的酒被他飲盡,他這才再次言道。

    但無論是語調還是他臉上的神色都在這一刻變得暗淡了幾分。

    「這並不是一件很難的事情,畢竟燕燕沒有多少修為,她在我的面前自然沒有太多的反抗餘地。但難的是...」

    「閻家既然被冠上了構陷蒙克的謀逆大罪,一個閻燕燕自然不足以平息事端。所以整個閻家都得為她陪葬,我派人抄了閻家,一來可以讓那些不該出現在蒙克眼中的東西出現在他的眼中,這二來嘛,我也可以儘可能接手一些閻家的勢力,這樣多少可以挽回這捨車保帥的損失。於是乎大批關於閻家與他處通信的密函被送到了宮中,我一一翻看,這才發現,閻家遠不是我想像中那般簡單。」

    「其實細想一番也確實如此,十多年前我被迫逃亡大周時,那時的閻家還不過是金陵城中諸多不起眼的宗族之一,沒有朝堂的扶持,一個小小的宗族如何能在十餘年間成長到這般地步。它的背後藏着秘密,也有着一個比起陳國、大周甚至大夏更可怕的龐然大物。」

    葉紅箋聽到這處,她盯着那神色癲狂的陳玄機,心頭一震,在那時似乎是想到了什麼,下意識的便脫口而出:「你是說森羅殿?」

    陳玄機聞言一笑,他大聲讚揚道:「師叔冰雪聰明,果真什麼都瞞不了師叔。」

    這樣的誇讚多少有虛偽之嫌,畢竟如今的世上能夠比上夏周陳三國的勢力也就獨此森羅殿一家罷了,陳玄機說道這個地步任任何人大抵都能猜到其中一二。

    「閻家是森羅殿侵蝕入陳國的勢力,他們暗中發展,短短十餘年便已經到了這般地步,但師叔也應該知道,無論是根植在大周或是大夏的森羅殿都是盤根錯節,莫說消滅他們,就是大多數人都還是在它自己浮出水面之後方才了解到它的強大。陳國境內的勢力為何如此薄弱與不堪一擊呢?」

    「撇開數量巨大的修羅不說,就是一方勢力的巨頭,大抵也都會派出一位十殿閻羅之一前來監管,這閻羅的本事師叔也應該清楚,怎麼也得是個半步仙人境的高手,那時的我才堪堪大衍境,如何能夠輕易的將森羅殿從陳國拔出...」

    陳玄機此問,讓葉紅箋不由得心頭又是一愣,這確實是個問題,以森羅殿素來的行事風格來說,以那時陳玄機的修為以及他手中所掌握的力量想要做到此事的確不可思議。

    「森羅殿在陳國經營了十餘年,堆積的財力物力暫且不表,單單這修羅便有二十萬之巨,但可惜這二十萬他們給了我,真正的給了我,那二十萬修羅只聽命於我,森羅殿從那時起在陳國就只剩下各個商隊以及盤根錯節的情報網。因此,這森羅殿在他國勢力強大,在陳國卻是看似盤根錯節,實則毫無戰力可言。」

    「可是,森羅殿怎麼會那麼放心的將這二十萬大軍交到你的手上?」葉紅箋聽到這處,不免有些疑惑,以森羅殿的行事風格,怎麼會幹出這樣的事情。

    陳玄機似乎早已料到葉紅箋會有此問,他淡淡一笑,伸手輕輕撫摸了一番那身旁的枯樹,目光溫柔,嘴裏喃喃言道:「因為負責陳國的那位半步仙人境的閻羅...」

    「叫做閻燕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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