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先生,小寒到底怎麼了?」定蠻城的客棧中,楚仇離愁眉不展的看着那昏迷在床榻上的少年,朝着身旁的老人問道。
本來吃着楚仇離親自下廚來的可口飯菜,看着客棧外繁華街道上為慶祝年關到來而表演舞獅的隊伍,諸人好不愜意。
甚至就連隱隱有隔閡的胡馬等人也在幾杯酒下肚之後與楚仇離幾人熟絡了起來。
可當魏先生帶着昏迷的徐寒以及明顯負傷的甄玥回到客棧時,這樣的愜意便盡數煙消雲散。
聽聞此問的魏先生,抬頭看了楚仇離以及他身後同樣目光關切的諸人一眼,言道:「並無大礙,明日就會清醒」
魏先生在諸人之中還是頗有威望,得到了他的答覆諸人懸着的心算是放了下來,可楚仇離卻在這之後又問道:「可好端端的,小寒怎會昏迷?」
這個問題一出,諸人再次將目光看向魏先生。
而這一次魏先生卻轉過了腦袋,並無回答的意思。
諸人見狀自然不敢多言,只能將目光看向一旁怔怔出神不知在想些什麼的甄玥,只是甄玥當然知道有些事能說,有些事就是能說,也不該她說,所以她在那時底下了腦袋,避開了眾人遞來的目光。
於是此事便不了了之。
雖然魏先生說了明日徐寒便可甦醒,可素來酒肉當前的楚仇離卻並不放心,執意要留下照看徐寒,用他的話說,「就算小寒沒事,睡久起來要吃點東西喝點熱水,我在旁也可幫襯一二。」
見楚仇離將話說到了這個份上,諸人自然也不好再勸,於是便紛紛離開了徐寒所在的房門。
諸人所選的客棧並不大,一行人浩浩蕩蕩十餘人,幾乎就將這小客棧所有的客房都包了下來,諸人歇息下去,整個客棧也在那時安靜了下來。
魏先生的房門中同樣如此。
只是不同的是老人並未有睡下,他顫顫巍巍的從床榻旁站起身子,走到了一旁的大木箱子邊。
整個過程他走得極為緩慢,每一步的踏出與下一步的銜接都帶着明顯的停頓,似乎行走這件事情對於現在的他來說都變得極為艱難了一般。
但他終究還是走到了木箱旁。
他大口大口的喘了陣粗氣,這才伸手撫摸向那木箱。
那一刻柔軟的白芒自木箱中溢出,順着老人的手臂湧向老人的身軀。
「你這樣會死的。」一個與那白光一般柔軟的聲音也在那時響起。
「活了一千年早就該死了」魏先生滿是褶皺的臉上在那時擠出一抹艱難的笑意,如是回應道。
「可你還有機會,為什麼要將銅錢浪費在那個不相干的少年身上。」柔軟的聲音帶着些許怒意追問道。
這個問題,讓老人有些遲疑。
他想了一會,方才搖了搖頭:「不知道」
「或許是年紀大見不得人死能救的總想救一救」
這樣的回答讓那聲音也隨即沉默了下來,木箱周圍的白芒涌動,就好似那聲音主人此刻翻湧的內心一般。
而在下一刻,那柔和的白芒忽然變得狂暴了起來,就像是五月的艷陽,炙熱明亮,灼灼逼人。
連同一道變得狂暴的還有那柔軟的聲音,它用一種幾乎嘶吼語調言道:「那我們怎麼辦?你忘了當年的承諾了嗎?」
那聲音的怒吼與質問並未由讓魏先生生出哪怕半分的不滿或是惱怒。
老人的臉色依然平靜,一如他此刻的聲音:「你應該知道,即使我成功了,我也沒辦法帶你們走」
「但終歸好過沒有希望」那聲音似乎受到了老人的感染,語調不再似之前那般洶湧。
「希望嗎?」老人叨念着這句話,眸子中目光漸漸深邃了起來。
楚仇離當然很想做一個體貼的老大哥。
為此,他才會選擇留下來照看徐寒。
前半夜他尚且能夠堅持,可到了後半夜困意襲來,他便有些難以自已,幾次將腦袋垂到腰間驚醒,最後索性對着一旁不明所以的玄兒與嗷嗚說了句:「我就睡一小會。」之後,腦袋一歪便沉沉的在桌子上睡了過去。
嗷嗚與玄兒歪着腦袋看着中年漢子,似乎還在努力的理解中年漢子話里的意思,可那時同樣一股困意襲上了它們的腦海,兩個小傢伙便在那時再也堅持不住,歪着腦袋沉沉睡去。
在這一人一貓一「狗」睡去後約莫十來息的光景之後,房間的門忽的被人從外推開。
魏先生邁步走入了其中。
他不復之前的疲態,步履輕鬆的來到了徐寒的床前,沉眸看着徐寒。
他的目光深邃,帶着些許困惑。
他背後的木箱中忽的湧出一陣白芒,一道縹緲的身影在他的身側凝實,與他一道注視着床榻上好似陷入熟睡的少年。
「就是他嗎?」白色身影問道。
「嗯。」老人點了點頭。
「他很古怪」白色身影在看了一會之後又言道。
「自然,連監視者都為他親自降臨這方世界。」老人言道。
「那你的意思是?」
「我想或許弄明白他的身份,對於我們很重要。」
「可你沒有那麼多時間了。」白色身影皺了皺眉頭。
「所以我想要你們的幫助。」老人轉頭看向對方,目光誠懇,語氣亦誠懇。
只是這樣的誠懇卻未有得到他想要的回答。
白色身影冷着眸子言道:「你應該清楚,除非你走通那條路,否則我們不會插手這個風險我們冒不起」
說罷此言那白色身影似乎失去了與魏先生再繼續對話下去的興致,她的身子一陣扭曲,最後化為一道白芒遁入了老人背後的木箱。
老人的臉色在那時變得古怪了起來,他看了看眼前的少年,目光變化
那是漫長到不知幾何光陰前的事情。
大離朝的暴亂終於走到了盡頭,楚朝的始祖領着英雄們從屍山血海中走出,建立了那自此之後矗立於這方世界足足六百餘年的大一統王朝。
那是英雄時代,也註定是蒼生的悲歌。
頭頂風雪,卻生得一張俊美面容的道人在百年的苦修之後終於再次行走於世間。
百年的光景,於他雖然算不上彈指一瞬,但也不過是一場參悟、一場浮生大夢。而於世間百姓,百年光景足以讓嗷嗷待哺的嬰兒品味夠這人間百態,最後垂垂老矣,化為一賠黃土。就是那些他說認識的修行之人,百年之後尚且在世的也不過五指之數,這其中還得算上那些與他並不交好之人。
而饒是這樣,方才出世的道人還是收到了一位故人將死的消息。
他覺得他得去見一見。
但在那之前,他也得去見一見另一個人,那個人有個很奇怪的名字——昆不語。
若是記得沒錯,他是一個醫師,一個純粹的醫師。
這就是一件很古怪的事情了,他認識他時,他已經四十出頭,如今一百餘年過去,昆不語的年紀至少也得一百五六,一個凡人,沒有半點修為的凡人,能活到這個年紀,比起那些活了五六百年的仙人,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還要驚世駭俗一些。
而當他見到這位故人時,心頭的驚駭比起之前所想的還要多出數倍。
這位已經白髮蒼蒼、垂垂老矣的醫師竟然成為了一座宗門開宗立派的掌教,而這個宗門還聚集了大批的修士,其中不乏一些當世聞名的仙人。而他們都出人預料對於這位尋常的醫師極為心悅誠服。
為此,道人足足發愣了數息光景,方才開始與這位故人的談話。
「你拒絕他了?」只是這樣的念頭方才升起,臉上猶如老樹一般褶皺密佈的故人卻搶先問道。
「嗯。」道人並無隱瞞的意思。
「你想好剩下的路怎麼走了嗎?」故人又問道。
道人搖頭。
「可惜,我沒辦法陪你了。」故人長嘆。
二人相顧無言,沉默良久。
道人在那宗門中待了一日光景,而昆不語大多時候都在睡覺。能活這麼久已是不可思議,但畢竟到了這個年紀,他的精神頭自然不會太好。
臨走時,昆不語送給了道人一道青色的木頭,道人不知是何物,但卻能清晰的感覺到自那不大的木塊上傳來的源源不斷的生機。
他說:「前路艱險,此物相贈,如我伴君。」
道人再次沉默,雖然二人都未挑明,但他們都清楚,這註定是最後一場見面。
道人見的第二個人,叫烏蕭何。
北方新起的宗門赤霄門的開山鼻祖,不得不說這些故人似乎都過得不錯,當年那個脾氣火爆的毛頭小子也有開宗立派的一日。
道人想着這些,在那一干年輕後輩的簇擁下,獨自去到了他們宗門的山頂,烏蕭何閉關之所。
當然所謂的閉關,倒不如說是等死。
當年冒冒失失的小子,已經一臉暮色的垂坐在山崖上,但眉宇間依稀可見的是一抹即使死字當頭,也不服輸的桀驁不馴。
道人曾經不喜他這性子,此刻見着卻又莫名深感欣慰。
「你來了?」烏蕭何看着道人,嘴角拉起一抹笑意。
「嗯。」道人坐到了他的跟前,心裏盤算着如何開始這場訣別。於他看來這應當是一件很嚴肅的事情。
「奶奶的,你他娘的走得真慢,若是在晚上些許時辰,你就見不到老子了。」
只是還不待他想得透徹,那暮發蒼蒼的烏蕭何便指着他的鼻子罵道。
「」道人默然,不知但如何回應。
烏蕭何見狀擺了擺手,嘟囔道:「無趣。」
說罷他便伸手給道人遞來了一道事物,道人下意識的接住。入手之時便覺得手中一燙,他定睛看去,卻見是一枚令牌,上書火雲二字。
「這令牌中有我一道本命靈炎,若是他日將之煉化完成,莫忘了還給我那些徒子徒孫。」然後,烏蕭何在那時伸出了手,拍了拍道人的肩膀言道:「給老子好好活下去,到時候別忘了抓幾個漂亮的女真仙給老子燒過來!」
說罷此言的烏蕭何腦袋一沉似乎就要睡去。
而山崖下那密密麻麻端坐着的門徒們見此情景頓時群情悲切,也不知是誰第一個哭出聲來,於是人群嚎嚎大哭。
見此情景的道人也有些心頭不郁,他正要朝着那已經閉上雙眸的身子低頭道一聲謝謝時。
烏蕭何無又在那時忽的抬起了頭,他指着山腳的門徒便喝罵道:「哭什麼哭,老子還沒死呢!」
山下的哭聲戛然而止,道人到了嘴邊的謝謝生生咽了回去。
「你們都說老子讀書少,這些日子我一個人坐在這山上想了一首詩,你要不要聽聽?」然後烏蕭何看向了道人,一臉笑意的舔着臉問道。
道人如何能夠拒絕,於是便點了點頭。
已經一把年紀的老人臉上頓時露出了孩子般的笑意,他伸出了手,朝着那山崖方向揮動起來。一道道歪歪斜斜的字跡便在那時浮現在那山崖的崖壁之上。
「龍濤十里山河,雲壓百里雪川。」
「兵戈千里疆土,夜籠萬里黃玄。」
「不怕,不怕!」
「你且看東方見白,唯我金烏正艷!」
道人字字不漏,細細讀過。
「何如?」烏蕭何湊上前來問道。
「字正腔圓,韻律浩大,氣勢綿長」道人由衷嘆道,可話說着說着忽然停下,他側眸看向身旁的故人,這時,烏蕭何再次垂首低眸,靜坐一旁。
道人愣了愣,臉上的神色忽的變得落寞了幾分。
他知道這一次,烏蕭何是真的睡去了
道人沉默着看了眼前這位老者許久,終是站起了身子,朝着對方盈盈一拜,言道:「星空萬域,若有機會,魏某必代烏兄一觀」
離開了赤霄門。
道人盤算着他剩下的路該往哪裏走,又該如何走。
他漫無目的的遊走在人間,見過許多風景,也認識了一些人。
最後他來到大楚的東邊,他忽的心思一動記起了在陳地那座傳承千年的離山之中還有一位故人健在,雖然關係算不得好,但這麼多年過去,曾經的恩怨也早已一筆勾銷,見上一面終歸是可以的。
抱着這樣的念頭,他朝着離山出發。
可在經過大淵山時,他卻被一個人攔了下來。
他說他叫飛廉,是被囚禁於大淵山的妖族大君,他聽說過道人與那狐兒的故事,想請道人去大淵山上一敘,畢竟他的本體被封印在大淵山,能分出一道神識前來見道人一面已經用盡了渾身解數,不可長久下去。
道人想了想,這大君畢竟是她的族人,出於愧疚也罷,懷念也好,道人最終還是同意的大君的邀請,只身前往了大淵山。
那是一場持續了足足百日光景的對話。
沒人知道他們說了些什麼,甚至少有人知曉過這場對話曾經發生過。
唯一知道的是,自從那次對話之後,道人的背上便多出了一個大大的木箱子,從此之後,這木箱便也再也未有離開過道人。
「喵嗚!」玄兒從昏睡中醒了過來,它意思到了有些不對,站起身子朝着那矗立在徐寒床榻前的身影發出一聲悽厲的嘶吼,它渾身的毛髮如尖針一般一根接着一根的豎起,身子一躍便落在徐寒的床榻前,一臉警惕的盯着那身影。
這聲尖銳的長嘯,讓神遊物外的魏先生從自己的思緒中被拉扯了出來。
「噓。」他朝着玄兒做出一個禁聲的動作。
玄兒也在這時看清了老人的模樣,它認出了魏先生,眸中的警惕稍稍散去了些許,但依然立在徐寒的身前不願離去。
魏先生見狀無奈的搖了搖頭,伸手就要驅趕玄兒。
可他的手方才伸出,玄兒便亮起了獠牙朝着魏先生咬去。玄兒的心思通明,它知道它方才也好,此刻還在熟睡的嗷嗚與楚仇離也罷,之所以如此,大抵便是眼前這個老者所謂。
現在徐寒依然昏迷未醒,玄兒一改往日溫順的做派,變得頗有幾分暴躁。
魏先生顯然也未料到如此,伸出去的手便被玄兒的獠牙咬了一個正着,於是殷紅的鮮血自他手指中溢出。
魏先生在看見那血液之後先是一愣,隨即不可思議的轉頭腦袋看向一擊得勝後退開身子依然警惕的注視着他的玄兒。
他第一次細細端量起徐寒的這隻黑貓。
玄兒卻並不喜歡被人如此打量,它弓起了身子,琥珀色的眸子中黑色的瞳孔變得狹長,粗重沙啞的呼氣聲從它喉嚨中噴出。
魏先生此刻卻像是未有看出玄兒的異樣一般,伸出了手想要將玄兒抓到懷裏。
於是房門中一陣雞飛狗跳,最後魏先生還是將玄兒抱在了懷中,而為此,他的臉上多出了幾道抓痕,衣衫之上也多有破損,但他對此卻是猶若未覺一般,他仔細的打量着懷裏還在不斷掙扎的黑貓。
忽的,他像是發現了什麼,臉色一變。
隨即,他將玄兒的身子高高舉起,臉上露出了大喜之色。
「是你!是你!」他如此言道,神色頗有些癲狂的味道。
幾番掙扎未果的玄兒低着腦袋,似乎有些畏懼這個得了失心瘋一般的老人。
魏先生對此卻猶若未覺,他依然自顧自的言道:「可以的,可以的。」
「你還在,那路就還在!」
「我們走得到那裏,我們走得到那裏」
說着說着,不知為何那滿臉笑意的老人眼角卻忽然有淚水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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