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崩山摧的夜晚過後,鹿鶴溝村民並沒有迎來想像中的世界末日。
陽光明媚,空氣清新,天高日遠,擔驚受怕一夜的村民從自家探出頭,卻發現了一個更加嬌艷的世界,仿佛浴後美人。被洪水摧殘過後的群巒並沒有凋零,反而迎來了新生。
山洪是自然的偉力,然而草木生長、花葉蔥榮也同樣是自然的偉力。山洪改變了鹿鶴溝旁群巒的地貌,但生命顯然比洪水想像中更加頑強。
鹿鶴溝人同樣發現,一條潺潺的、嶄新的、不知道從哪裏來的溪流,正在鹿鶴溝外4、5里的地方流淌。
由於山洪爆發,地貌改變,之前隱藏在重重深山中的一條溪流改道了,新出嫁的大姑娘一樣隆重登場,給鹿鶴溝村民的世界帶來天翻地覆的改變。這條溪水就如同山水畫上的一道神來之筆,讓所有村民眼睛發亮,它所途徑的這塊地,原本是一塊拋荒的坡地,鹽鹼太重,栽什麼死什麼,就像一條沒人管的破鞋,橫放在鹿鶴溝的門口。
但是這條改道小溪的到來,徹底改變了這塊地的命運,它從一塊沒人要的爛坡地,變成了每一寸土都閃耀着金光的河川地。鹿鶴溝有的村民甚至開始流淚,開始向老天下跪,痛斥自己昨天為何指責老天,這明明是老天爺降大福於鹿鶴溝。從今往後,鹿鶴溝再也不是又窮又苦的山溝溝,再也不用日日夜夜忍受飢餓的折磨,再也不會每過十年饑荒就來值班。從今往後,鹿鶴溝就要邁步向前,這條溪送來的是清水,更是千年的氣運。
鹿鶴溝徐家管禮儀,郭家管祭祀。郭家家主郭再興振臂一呼,告訴全村村民,郭家將主持請山神儀式,請來山神護佑這片土地,鹿鶴溝從此年年豐收,歲歲興旺。送走山神後,村民就可以隨意在河川旁找好位置開墾、種植。村民都大喊同意,齊聲歡呼。
但是在眾多歡快的村民中,有個人不同意。
這個人是村中的祭司冷長老。
「我不同意!」冷長老顫顫巍巍地走上了穀場中間,「這條溪不是好事,帶來的也不是豐收,而是厄運!」
村民們被冷長老這麼一說,難免有些敗興。村民高舉的雙手緩緩放下,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但冷長老素有威名,沒人敢反駁他。
「我們鹿鶴溝,從古至今,都流傳着一個歌謠。在山中狩獵,有魑魅害人,在有水的地方,就會有魍魎引遊人投河,相信大家都曾經遭遇過這些妖怪,甚至有人的家人,還死在這些妖怪上。」
周圍的村民紛紛點頭,只有一旁圍觀的徐文山大惑不解。
難道在這個世界,妖怪是確實存在,而不是幻覺和謠言的產物嗎?
看着周圍村民認真的表情,他有些迷茫。
徐文山一直以為這個世界只是相當於曾經的中華,那些妖怪的傳聞,只是村民編造來嚇唬小孩的。
冷長老又說:「可是這些妖怪,都比不上『地崩山摧龍脈斷』。我鹿鶴溝的龍脈,就是東邊這群山,綿延起伏,可是昨天的崩山,讓東邊這些群山從中截斷。這條溪水不是什麼老天爺降福,而是從斷掉的龍脈中流出來的血!」
村民聽完後議論紛紛,有些勃然色變,而有些則不以為然。
郭再興向冷長老施了一禮,道:「冷長老,那你的意思是,我們不能飲這河裏的水,也不能在這裏開墾田地?」
冷長老搖了搖頭:「我知道你們想用這河裏的水,若用了這河裏的水,可能全村遭災,你們要管住自己!」
村民們紛紛大失所望。眼前有水而不能用,這比無水更糟糕。
郭再興思忖再三,謹慎地說:「那這樣的話,我會花重金去外請一個道士,聽聽他是怎麼說的。就算此水終究不能用,地崩山摧龍脈斷,也是一件大事,需要讓懂道術的看看。」
村民紛紛點頭,冷長老也沒什麼話說,只是揪着一副白鬍子。
徐文山發現,他的便宜父親徐長水正死死盯着郭再興,嘴裏念念有詞:
「郭家……郭家……」
…………
…………
徐文山忽然覺得,自己這個便宜老爸也不簡單。
他雖然看上去只是普普通通一鄉紳,但家中的家丁,沒有不服他的。
田裏的佃戶,沒有不敬他的。
村裏的村民,沒有不畏他的。
其他家的家主,沒有敢無視他的。
這絕對不僅僅是因為,徐家家大業大。
徐長水能守住這副家業,他自己也當有兩把刷子。
所以徐文山覺得,徐長水是可以與之談談的。
「父親,」吃飯的時候,徐文山忽然放了筷子,問道,「我白日聽到你一直在念叨『郭家』,那是為了什麼?」
徐長水的家訓從來是「食不言寢不語」,如果放在以往,徐文山敢吃飯說話,一筷子肯定要落在頭上了,但今天,他一反常態地沒有訓斥徐文山。
「你也不小了,我該跟你說說世上的事情了。」徐長水也放下筷子。
說是說世上的事,實際上說的都是鹿鶴溝的事。在徐長水心裏,鹿鶴溝就是天下。
「你覺得,我徐家在鹿鶴溝的敵人是誰?」徐長水問。
徐文山搖搖頭,他到這個世界這麼久,搜索記憶,從來只有人對他卑躬屈膝,沒有人與他為難。
「郭家?」
徐長水搖頭,說:「不。鹿鶴溝沒有人是徐家的敵人,他們都不配。唯一能威脅到徐家的,只有妖怪。」
「當初鹿鶴溝有三大家族:徐家、郭家、齊家。先祖約定,徐家管禮儀,郭家管祭祀,齊家管書典,據說當年三家和睦,融融恰恰,可是現在,你長這麼大,我們何曾再有過交集?」
徐文山搖搖頭。
徐長水接着說:「當年之所以和睦,是因為妖魔猖獗,村民需要齊心協力,才能渡過難關,但現在,妖魔都被趕走了。」
「人這種東西,總要爭鬥的,不是和別人爭鬥,就是和自己人爭鬥,親兄弟都要爭得你死我活。妖魔被趕走了,村民沒得鬥了,那就只能自己人之間相互爭鬥。」
此話一出,飯桌周圍的姨娘們都低下了頭,一旁服侍的婢女都相互不好意思地看看,連門外的小廝都互相竊竊私語。
果然是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能做老爺的人果然不簡單。
人類是有相爭的本性的,沒有什麼可比的也要比一比,也要斗一斗。有外敵時尚能團結,無外敵時,自己就要鬥起來了。老爺這番話,切中肯綮,一語道破人性。
徐長水看了看徐文山,問:「你明白嗎?」
徐文山把周圍人的神情都看在眼裏,不過他自己只是微微張嘴,麻木地點點頭:「嗯。」
徐長水大失所望,他覺得徐文山還是太小,自己說的道理太深奧,他可能不太懂。
其實這種道理徐文山聽得多了,在未來,電視劇、電影裏一遍又一遍地演着這種道理,徐文山簡直太懂了,懂到麻木了。
徐文山雖然沒有什麼優點,不像其他穿越大佬一樣能徒手造炸藥,但他身為一個現代青年,還是有自己的優勢的:他接受過的信息量,是鹿鶴溝普通村民的數十倍到數百倍。
什麼人性的弱點,什麼黑暗之心,這些東西早就成了後世用來寫小說、拍電影喜聞樂見的主題了,人們早就覺得不新鮮了。徐文山覺得很爛俗的觀點,鹿鶴溝的人可能覺得如聞天音。所以徐長水說出那番話後,他只覺得很麻木。
徐長水雖然對自己兒子的理解能力已經不抱什麼希望,但還是耐心地跟徐文山傳授自己的經驗:
「為什麼郭家對那條溪流這麼重視?真是為了全村的福祉麼?不,他為的恐怕更多是他郭家的福祉。鹿鶴溝多了一片能種植的土地,對我徐家沒好處,我徐家現在能掌握的土地就是極限了,再多也管不過來。但是對郭家有好處,他郭家兒子多,分的地也多,他還希望能從我家佃戶里挖一些人過去,這樣,我家就更缺人,他家就能種更多糧食。人總要爭鬥的,他郭家現在就耐不住寂寞,想要跟我徐家斗上一鬥了。」
徐長水最後總結:「他郭家要斗,我徐家也不怕他,不就一片地麼?遲早也是我徐家的,他們都是在為我徐家墾地。」
「可是,冷長老不是已經阻止人們去開墾那塊地了嗎?郭家不是要去請道士麼?」
徐長水輕蔑一笑:「道士?他郭再興認識個鬼的道士。別人看不出他的伎倆,但是逃不過我的眼睛……他肯定會想盡辦法去開墾那塊地的,肯定。」
徐文山仔細琢磨了一下他父親的話,沒想到小小一個幾百人口的小村,也有這麼多爭權奪利、勾心鬥角。他對鹿鶴溝的局勢有了更多了解,這正應了那句古話:
池子淺王八多。
徐長水看了看出神的徐文山,咳嗽了兩聲,好像漫不經心地說:「對了,上次說的,你打算什麼時候把媳婦帶回來讓我瞧瞧?」
徐文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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