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引荀彧入殿,促膝而坐。荀彧侃侃而談,為天子分析當前的形勢。
如果承認孫策並非梁冀、何進那樣的無知之輩,那他與天子之間最大的分歧其實就是治道之爭。簡而言之,就是孟子的仁政和荀子的禮法之爭。
孟子、荀子都是儒家的代表人物,他們的目標也是一致的,都是為了實現王道,區別在於實現手段。孟子希望王者施仁政,行王道,以德為先,德正則合乎禮。荀子希望王者先行霸道,再行王道,先講禮,再講德。
就這兩者而言,孟子更理想化,荀子則更務實一些。正因為如此,孟子遊說諸王都沒能成功,荀子雖然自己沒能有實踐的機會,但他的兩個弟子卻分別得到了秦王的賞識,一個從實踐上,一個從理論上,為秦王統一天下奠定了基礎。
這也說明,由孟子而荀子是符合歷史的發展趨勢的,荀子對儒學的發展並非無中生有,而是順應了形勢,既保留了孔孟的仁義為經,又強化了禮法從權,是一種進步,而非退步。
對於當前的形勢來說,荀子的禮法也比孟子的仁政更切乎實際,尤其是對天子而言。
天子是君,孫策是臣,既定身份的不同讓天子擁有更多的主動權,對孫策來說則多了一個無形的限制。不管他是有高遠的目標,還是顧忌到將來君臣相處,他都不能肆無忌憚的亂來,以免落人話柄,將來被人效仿,危及自己的地位。
孫策讀書不多,但他顯然不是梁冀那樣的魯莽之人。他看到了這一點,選擇爭奪民心,堂堂正正的取勝。從發展趨勢來看,他也有這個實力,而且時間不會太久。
但他現在還沒有。
為什麼沒有?原因很多。其中有一點不可忽視:那就是孟子的仁政雖好,卻並非完美無缺。最明顯的弱點就是不能應急,無法面對亂世。行仁政要有前提,那就是不能有外患,這也是孟子一生未能得到認可的原因。孫策為爭奪民心不得不勉強行之,自然也逃不過這個困境。
孫策的確愛護百姓。他愛護百姓不是嘴上說說,而是身體力行。他奪取世家的土地,讓百姓有地可耕;減免賦稅,讓百姓有飯吃,有衣穿;開設工坊,讓百姓可以做工補貼家用。他治下的百姓生活安定,家家富給,的確是仁政。
但他本人卻欠了一大筆債。
這些債從何而來?征戰。戰爭不僅需要數以萬計的青壯勞力,更會消耗大量的錢糧。十萬之師,一日千金。運糧千里,數十鍾而致一石。戰場越遠,戰線越長,他的消耗越大。孫策開辦工坊、提倡商業可以解決錢的問題,但他解決不了糧的問題,反倒因為寄食人口的增多加劇了糧食消耗的短缺。
相反,天子固守關中,沒有這樣的壓力。士家制的推行讓關中有足夠的兵力自守,也足夠的糧食自食,剩下的就是與孫策對峙。
如果說關中自強的武器是法,那與孫策對峙的武器就是禮。以禮法約束孫策,要求孫策向朝廷繳納賦稅,要求孫策親自入朝主政,並按朝廷禮法送子弟為質,一步步的約束孫策。孫策如果遵從,那就再好不過。如果不遵從,那他就違背了禮法,朝廷可以正光光明的討伐他。
孫策居於臣位,又有所顧忌,不能逾禮。他既不能主動進攻關中,又不能不防,只能維持十餘萬大軍,保持戒備。這是一個巨大的消耗,一旦發生戰事,消耗更加驚人,遲早會拖垮孫策,讓他難以為繼。
亂世之中,孟子仁政不及荀子禮法能救急,這是歷史已經證明的。好戰必亡也是常識,大漢被羌亂拖得精疲力竭也是眼前的事。
歸根結底,只要朝廷能守住關中,以靜制動,持續的施加壓力,讓孫策被十幾萬大軍的開支不斷侵蝕,無法積攢實力,總可以等到反擊的那一天。輕率出擊,反而容易給孫策迅速擊破的機會。
天子聽得如痴如醉,連聲附和。他將劉曄、劉巴等人的計劃轉述給荀彧。從根本上說,他們的目的是一致的,都是以靜制動,以守代攻,在具體方案上,荀彧着眼於全局,劉曄、劉巴則着眼於具體的戰術。他們提議以封王為允諾,使曹操、劉備、袁譚、賈詡等人持續施加壓力,迫使孫策就範。
荀彧原則上不反對,但他強調先禮後兵,不能授人以柄,失了民心。
天子點頭答應。
三月初一,朝會。
大將軍長史楊修第一次參加朝會,與三公九卿及各官署的一些官員見面。
楊修滿眼看去,朝堂上有一大半面孔不認識,都是一些涼州籍的少壯派,雖然他們的官職並不算高,未必有資格在朝會上發言,精氣神卻非常旺盛,一副躍躍欲試的模樣。
楊修泰然自若,進退有禮,沒有半點可讓人指摘的地方。
大將軍掌內外事,是當之無愧的朝臣之首,孫策又有吳王的身份,兩者綜合,便在天子御座之下擁有一席之地,其他文武只能在他下面設座,先是以陳王劉寵為首的宗室,後是以太傅皇甫嵩為首的大臣,各府寺的掾吏則在本署長官後面或坐或立。
楊修是大將軍長史,所以在孫策的座席後面就坐。孫策的座席空着,向人們無聲的彰顯存在。
例行公事的討論了幾件事務,天子轉向楊修。「楊卿,你代大將軍入朝主政,第一次與諸公卿見面,有不少人未曾謀面,不如先互相認識一下,然後再就相關事務討論各抒己見,相互琢磨,如何?」
楊修躬身領命。「唯!」
天子又轉向荀彧。「令君,你既與楊卿是故交,又與諸公君熟悉,不如勞煩你介紹一下?」
荀彧躬身施禮,正準備說話,楊修又道:「陛下,臣斗膽,有一提議。」
天子毫不介意。「楊卿直言無妨。」
「夫子云:可與言而不與言,失人;不可與言而與之言,失言。臣與在朝諸君素不相知,所要討論的卻是關乎天下的大事,豈能不知其人而失言?夫子又云:吾於其人也,聽其言而觀其行。臣願聽諸君之言,觀諸君之行,詢以聖賢之道,核以生民之術,以知其人可否與言。」
天子與荀彧交換了一個眼神,會心一笑。楊修還真是狂,一點也不謙虛,第一次見面就要考校君臣。
「令君以為如何?」
「臣以為可。」。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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