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情自古傷離別。
對於一個交通與通訊屬於古代文明的世界來說,別離從來都是最惆悵的事情。凡人一別,有可能就永世不見,故有家書抵萬金之說,無數流傳千古的詩篇也是出於送別愁緒。
雖然這個世界有人會飛,但現在薛牧也知道了,那可沒多少人會,而且即使會飛的那小部分人,也是要極大的損耗,不可能長久。所以初見之時,她們是坐着馬車來的。
總體來說,這還是個古代交通模式,岳小嬋這一別,說是兩三年後才相見,絕對不是虛言。
這樣的世界,同樣是五里一短亭,十里一長亭。人們送行一亭又一亭,唯惜別而已。他們進城時是從北門而入,此番卻是南門而出。南門五里之外便是江水,江邊有亭。
薛牧依舊沒有鬆開手,牽着岳小嬋慢慢地走,兩人都走得非常非常慢,五里短亭生生被走出了長亭的味道。
兩人都沒有說話,薛牧心中迴蕩着無數別情詩篇,翻來覆去攪成一團,此刻卻恨學淺,無力成文。
直到看見江水潺潺,岳小嬋微微一笑:「南門不好。」
南門當然不好,距離太短了,區區五里便是別離。要是北門,說不定可以一路送回靈州去……
到了亭邊,有楊柳青青,千絲萬條。岳小嬋倚着柳樹,縴手隨意撥弄枝條,美目認真地看着他:「故事想好了嗎?」
薛牧點點頭:「好了。」
岳小嬋開心地笑了,縴手一翻,不知道從哪裏變出了筆墨紙硯,隨手一拋,紙筆鋪在亭中石桌上,墨條準確地砸在硯里,然後瞬間融成了汁。
「不是我不願像夢嵐一樣給你慢慢磨墨,紅袖添香。」岳小嬋慢慢取下玉蕭,低聲道:「我有別的要給你,我們一起開始。」
薛牧點點頭,上前執筆。
這會兒他心中紛亂已極,真的沒辦法再玩原創了,倒是有一個故事半數吻合了岳小嬋的要求,改頭換面一番就能使用。
故事說的是一位從異國他鄉而來的薛先生,寄居在一位女房東家裏,卻不合對寡居的女房東年僅十三歲的女兒嬋兒心生愛慕。可惜嬋兒太小了,時所不容。為了接近這位少女,薛先生娶了女房東為妻。
沒錯,改編自著名的《洛麗塔》,如今該叫《洛小嬋》。
岳小嬋偏着腦袋看着,「哈」地一聲笑了出來:「這故事要是被師父看見了,你這輩子也別想得到她了。」
薛牧嘆了口氣道:「定製文……」
岳小嬋點點頭:「說得是,這是假的,不過我想看而已。」
這個故事很長,薛牧寫得也很慢。岳小嬋沒有繼續看下去,靠在柳樹下,掂起玉蕭送至唇邊。
一縷幽幽蕭音縈繞江邊,江水奔流,聲浪滔天,卻始終遮掩不住這一縷蕭聲,悠悠蕩蕩,清晰迴響,那江水聲浪反倒像是正在為她伴奏,如同交響殿堂。
蕭聲的曲調是薛牧從來沒有聽過的,但他敢保證,這是有生以來聽過最好聽的蕭聲,如泣如訴,如怨如慕,一縷幽思盈盈環繞,鑽在耳朵里,鑽進他心底。一番惆悵在心中悄無聲息地滋長,便如那時的夤夜入心,傷懷無助,淒涼婉轉。
沒有媚功侵襲,純屬曲入人心,喚起愁腸,不是任何道具任何功法所能抵擋。
「你要聽這個,本姑娘才是天下一等一的高手,還巴巴的來聽樂伎唱曲,真是腦子長草。」那時候岳小嬋的調笑猶在耳邊,薛牧覺得自己真的是腦子長草,只看色相,只看見她的嬌俏她的妖媚,卻從來沒有關注過,人家還會些什麼、愛些什麼、恨些什麼。
然後堅決地割開距離,她想離開,他也想讓她離開。
看着自己寫出來的那虛假的故事,抄襲品,定製品,毫無誠意,醜陋難言。薛牧終於再也寫不下去,一怒擲筆,斷為兩截。
岳小嬋偏頭看着他怒而擲筆的模樣,似乎是有點驚訝,卻又很快閃過笑意。
玉蕭輕點絳唇,纖指漫拂孔眼,簫聲依舊,悠悠飄揚,繼而越來越大聲,越來越響,很快群山迴蕩,長久不衰,無盡的惆悵引出天地同聲,把江水激流之聲盡數埋葬。
漫天蕭音里,岳小嬋化為虛影,掠過薛牧身前,將半篇《洛小嬋》收入囊中,轉身飄然入江。赤足踏浪,一路遠行,江風中送來她的歌聲:
「鎖同心,賒得春光夢一場。柳下人一雙,送得短亭長。」
「自此後,月霽風光各一方。如君願,莫思量,長相忘。」
沒有華美詞章,沒有矯揉粉飾,淺白的歌聲道盡惆悵,薛牧極目遠眺,那一道纖影踏浪而去,很快芳蹤渺渺,再也看不見分毫,唯有江水悠悠,無語東流。
他不自覺地捂着胸口,感覺有什麼要裂開一樣,呼吸都開始不暢。
有香風拂過,一隻玉指點在他的前額,薛牧深吸一口氣,煩悶的感覺慢慢消失,呼吸也漸漸恢復正常。他倚着欄杆,劇烈地喘着氣,渾身就像剛剛從水裏撈出來一樣,滿頭大汗。
薛清秋安靜地站在他身邊,認真地看着他的眼睛:「嬋兒沒施術,不過自然流露,你便氣血紊亂。我知你有破妄清心之能,可她一片悵然絕無虛妄。你心既有情,如何抵禦?」
薛牧喘着氣:「我……」
薛清秋伸出食指,豎在他的唇上:「跟我回去練功,你太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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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劍璃一路行走在京城大道上。
她的目的地是一棟大宅,走到門口,兩個守衛臉上都露出明顯的崇慕之色:「原來是慕姑娘到了,快快請進。」
慕劍璃對兩人微微頷首,緩步而入。
院子裏已經來了不少人,各色宗門服飾都有,中央擺着幾副擔架,蓋着白布。
有人在高喊:「星月宗妖女肆無忌憚,公然殺我們八宗子弟,連東風師叔都死於妖女無恥偷襲,這筆賬我們一定要算!」
又有人陰陽怪氣:「這是京師,朝廷律法並不保護入室行兇者,死了也白死。」
有人怒道:「你們七玄谷是想置身事外了?別忘了你們的七玄彩衣同樣也被她們妓女穿着玩!」
那人回道:「現在星月宗已經不用這些衣飾了,我倒是聽說合歡宗的人開始在用,你們是覺得阻止合歡宗妖行重要,還是去和薛清秋血戰要緊?」
就在這一片嘈雜聲中,慕劍璃步入院子。
隨着慕劍璃出現,嘈雜的環境瞬間安靜了許多。每個人看着慕劍璃的眼裏都是很複雜的情緒,有些人是傾慕之色,有些人是妒忌,有些人是佩服,不一而足。
慕劍璃站在白布邊上默然半晌,又對着主位上的幾個前輩人物行了一禮:「劍璃見過莫谷主、元鍾大師、苗師伯……」
主位的竟是正道八大宗門的七玄穀穀主莫雪心,也是一位風姿優美的少婦。
次位的是正道八大宗門之一無咎寺的元鍾大師,號「千手文殊」。
很明顯,要抗衡薛清秋,必須有這樣級別的人物出現,一旦他們真的選擇和星月宗槓上,這等人物交鋒,那就是開啟正魔大戰的前兆了。
慕劍璃神色不變,心裏卻掠過剛才和岳小嬋擦肩的感覺。
星月少主驚才曠世,十三而化蘊,該是震驚天下的大事。這裏的正道俊傑懵然不知也就罷了,自身亦不知修持,嚷嚷不休,私慾瀰漫,各有所謀。
據說夤夜功法特異,雖境界不明而堪比洞虛。若有朝一日岳小嬋也突破天人之限,星月宗一門三洞虛,世間如何?
道消魔長,莫過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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