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做門閥 第一千一百六十六節 隔閡(2)

    劉據現在有些惶恐。

    因為,在這溫室殿中,他看到了數十位鬚髮皆白的老者。

    而這些老者身邊或者手上,都有一根羨慕無比的鳩杖。

    這是他們身份的象徵,天子所賜的三老之杖。

    此杖威力不凡,可上打不忠公卿,下錘不孝之子。

    而其持有者,縱然只是一介布衣,也有權隨時向天子上書,且蘭台尚書必須第一時間將其書奏呈遞君前。

    這是祖宗制度!

    也是大漢帝國的基本國策——以孝治天下,故命三老掌教化!

    而讓劉據惶恐的是,這些三老不是普通之人。

    他們中的許多人,劉據甚至非常熟悉。

    有曾為他蒙師的舊日大臣,也有曾在他面前恭身下拜的統兵大將,更有着外戚勛臣宗室。

    不過,這些人早已經致仕,退出了正壇。

    許多人甚至連每年一度的大朝會都沒有露面,隱於家宅之中,或者於家鄉桑梓教書育人。

    然而現在,這些人集體出現在了這裏。

    在漢家歷史上,在位天子召集致仕元老,一般只會為了那些需要向祖宗社稷宗廟親自匯報的大事——譬如立儲、立後或者刑殺宗室諸侯等需要佔領道德制高點的事情。

    那麼問題來了。

    天子,究竟打算向祖宗匯報何事?

    劉據只是想着這些事情,就有些不寒而慄。

    但,在他上首的天子,卻是一臉輕鬆愜意的神色。

    他甚至有着閒情雅致,問起了衛皇后,有關南陵公主的事情。

    劉據無心去聽,他滿腦子想的都是他的父親與他的大臣們。

    「太子……」天子忽然對劉據招手。

    「兒臣在……」劉據連忙起身上前,恭身拜道:「父皇請吩咐……」

    天子卻是笑着問道:「太子在雒陽,主持治河之事,想必與天下英雄,州郡豪傑都有過交際了吧?」

    劉據連忙拜道:「蒙父皇恩德,兒臣僥倖於淮泗之間,大江上下,結識了許多能臣幹吏,此番回京便是打算向父皇匯報的……」

    「那就說說說看!」天子饒有興致的揮手。

    「齊郡魯安,其善牧民……」

    「江都嚴廣,其熟百工之技……」

    「廣平盧訓,善算術,明賬冊……」

    「……」

    劉據於是老老實實的將自己這過去一兩年治河之中發現和提拔的人才,向天子做了介紹。

    天子聽着不時點頭,同時不時翻開着御案上擺着的小冊子。

    待得劉據說完,天子忽然問道:「太子為何只向朕介紹名門之後,世家之子?」

    「難道天下之大,竟無有一寒門之子,能為太子賞識?!」

    劉據聞言,頓時語塞。

    因為他向天子所報的那些名字,確實如天子所言,全部出生名門豪族或者詩書世家,最差的也有一個好老師。

    起於微末,拔於版築之間的人卻是一個也無!

    天子卻是笑着道:「太子啊,朕聽說,太子在江都圍湖之時,便多賴江都名士、豪族之助……」

    「於是太子便投之以桃,報之以禮,拔擢其子弟、門徒入治河幕府,為左右之吏……」

    「父皇,兒臣並未爛濫用父皇所授之權……」劉據重重頓首拜道:「兒臣所用之人,皆乃才幹之士……」

    「朕知道!」天子放下手裏的小冊子:「所以,太子所奏之人,欲授之職,朕從不干涉!」

    「只是……」天子輕聲道:「孤陰不長,孤陽不生,陰陽失序,五行混亂,天地必為之一亂!」

    劉據聽着,只好老老實實的磕頭認錯:「兒臣知罪,必改正以自新!」

    天子聽着,卻是搖了搖頭:「太子啊,汝還是不明白!」

    太子在雒陽、江都、齊魯之間的作為,天子一直看在眼中。

    最開始,他很高興,因為太子終於肯做事,也會用人了。

    但時間一長,天子又發現不對勁了。

    這太子用人,幾乎都是地方名門、豪族、勛臣之後,大儒名士子弟。

    至於從基層提拔官員,施恩布澤之事,他卻是給望在了腦門後面。

    所以,天子便找了個藉口,賜死石德及一直在太子身邊給其灌輸那些歪門邪道思想的江升。

    本以為,太子該驚醒一點了,結果這貨卻在雒陽鬧情緒。

    沒辦法,只好將其召回長安,讓其閉門讀書,還特意派人將許多本來只有當政天子才有資格和權限閱讀的密檔送去太子,寄希望太子能悟出些什麼來。

    然後,這還沒消停,就又出了太子大臣跟着李廣利、劉屈氂等人,想要抓住鷹楊將軍張子重的一個不是把柄的把柄搞事情的事情。

    這真的讓天子很失望!

    太子用人,真的很糟糕!

    甚至可以說,太子劉據從來不會用人!

    就以其在雒陽、齊魯、青徐之間治河來說吧,看上去,太子的事情做的很不錯。

    然而……

    在本質上,其實沒有什麼改變。

    不過是從過去用文人,改為現在用文官,而且選了些有能力的文官罷了。

    但問題是——天下之大,有能力的人多如繁星。

    太子完全可以用功名利祿為餌,以名爵律法為器,予取予求,將東南豪族們玩弄鼓掌之間。

    在天子看來,這是很容易就辦到的事情!

    可太子倒好,依然是那副萬事都不想得罪人,萬事都想和人商量,求一個皆大歡喜的局面。

    於是,本該駕馭齊魯吳楚之間的太子,被齊魯吳楚河洛的貴族、豪強們反過來牽着鼻子走。

    治河都護府的官職名爵,成為了類似長安市集的貨物,成為了地方豪族、貴族、名門們向國家索要的報酬!

    於是,這治河都護府奠基不過兩年,上上下下就皆為關東豪族、名門把持。

    雖然看上去,劉據確實把關了人才,所用的人也都是真的有才幹的人。

    他們也確實能做事,而且能做好事!

    但問題是……

    下面的人呢?

    圍湖的時候,還好,劉據親自盯着,而且地方也不打,就在江都郡左近打轉。

    但現在,龐大的引淮入汴工程,跨越州郡,沿途上千里的龐大工程。

    執金吾、御史台還有他親自派出去監督、秘訪的官員、宦官都在向他報告着,地方官吏上下其手,豪強劣紳,攤派摧殘百姓的事情。

    可笑太子卻還洋洋自得,自以為自己做對了。

    想着這些,天子就忍不住道:「太子啊,汝可知,朕今日召集這致仕元輔們,齊聚於此,欲要商議何事?」


    劉據連忙拜道:「還請父皇示下!」

    「朕今年已經六十有四矣!已近從心所欲之年……」天子悠然道:「自古帝王之壽,罕有能至此者!」

    「朕不敢奢求文王之壽,只求莫如湯王一般,未能窺見天下治平之日,未能教導好太子儲君,致使祖宗蒙羞,社稷晦暗……」

    劉據聽着瑟瑟發抖,連忙脫帽謝罪:「兒臣不孝,讓父皇憂心!」

    「太子不用害怕!」天子擺擺手道:「朕老了,沒有心思再考慮廢立了……」

    「且夫,太子淳厚仁孝,朕焉能輕廢之?!」

    天子站起身來,看着一臉懵懂的太子,搖了搖頭,道:「朕實話告訴太子,朕今日召集致仕元輔們,乃是要告知元輔一件事情……」

    他居高臨下望着太子,忽然道:「朕前時已命謁者令郭穰往河西,以朕密詔白於鷹楊將軍……」

    「其詔曰:使百年之後,太子亂家,卿可行伊尹故事!」

    天子的話猶如雷霆,炸響在劉據耳畔:「隨詔同去者,朕親筆所繪之伊尹迎太甲於桐宮圖也!」

    「此事,朕本欲秘而不宣,奈何事已至此,朕不得不行此下策!」

    「以此事下告元輔老臣,上告祖宗宗廟,存檔於蘭台……」

    「為太子留情面,朕已令上下左右,元輔大臣,皆不得宣揚此事……除太子亂政外,此事不得公佈!」

    劉據聽着卻是恍恍惚惚,懵懵懂懂,他甚至忘記自己最終是如何辭別天子,又是如何回到寢宮的。

    在床榻上迷迷糊糊睡了兩三個時辰,他從夢中猛然驚醒。

    然後,渾身都是冷汗直冒!

    他做了一個噩夢!

    夢見他身着冕服,居於未央宮宣室殿中,群臣陛見之時,忽然殿外刀光劍影,數不清的披甲武士在一個看不起輪廓的大將率領下,直入殿中。

    「誰要造反!」夢裏的他大喊着:「來人,勤王!」

    然而,原本跪伏殿中的群臣,卻忽然起身,從腰間拔出利刃,猙獰的向他衝過來。

    「先帝遺詔:太子亂政之日,伊尹放太甲之時!」於是,他便被人摘掉冠冕,解下印璽,丟入一輛馬車之中。

    夢至此被驚醒。

    劉據大口大口的喘着氣,回想着那夢魘一般的夢境,拳頭握的緊緊地,嘴唇被咬的死死的。

    他知道,此生此世,他都將活在這恐懼之中,活在這陰霾之下。

    哪怕有朝一日,龍袍加身,居於天下之上。

    也有人能持劍而前,取他冠冕,囚他於祖宗陵寢之中。

    伊尹故事,讀書之時,他還能拍手稱快,以為乃是忠臣義士之行。

    但,如今……

    伊尹已經成為他最討厭的人!

    最厭惡的名字!

    一個禁忌!

    「孤……」

    「難道連如何用人、治國,都不能自決?!」他將自己的頭深埋於被褥之中,發出一聲低沉的咆哮,這咆哮聲小到除了他自己,無人能聞,但其力量之大,卻生生的讓他的喉嚨與聲帶都有些撕裂!

    …………………………………………

    「陛下……」衛皇后扶着天子,走過宮闕的迴廊:「您這樣是不是太殘忍了?」

    「皇后說的誰?」天子問道。

    「不管是誰……」衛皇后嘆息着:「臣妾都覺得太過殘忍了!」

    「太子、張子重、太孫……」

    「您這又何苦呢?」衛皇后低聲問着:「何苦呢?」

    「殘忍?!」天子忽然笑了。

    「太子,為朕長子,天下元儲,未來之君,自幼錦衣玉食,香車美人、劍客豪俠、文人墨客,凡其所喜者,召之即來揮之即去……」

    「與太子相比,民間黔首之子,自四歲之日,便要繳馬口之錢,其六歲稚子,便要為父母之幫手,八歲之子,洗滌、做飯、照顧弟妹,甚至挑水、生火、劈柴,皆需其行之!」

    「皇后去新豐工坊園看看,看看那些紡織之作坊之中,使男使男之人有多數?!」

    「與他們相比,太子可謂福氣無雙,愜意至極!」

    「只要其不亂吾家,效仿曹參故事,自可無為而治,垂拱為君!」

    說着這些話的時候,天子的語氣,極為平靜,仿佛在說一件與他沒有太多關係,純粹是議論別人家家事的口吻。

    「至於太孫……」天子笑了起來:「就當這是朕給太孫提前上的為君之課吧!」

    「天子無親,其以天下為親!天子無家,其以天下為家!天子無父,以社稷宗廟為父!」

    「為政者,有太多個人情感,有太多顧慮,都是害處!」

    「這些事情,太孫及早經歷,及早醒悟,比起未來當政之後才知道要好!」

    「至於張子重……」天子咧嘴笑了起來:「他的一切都是朕給的!」

    「沒有朕,他不過是南陵一書生罷了,如今恐怕早已家破人亡!」

    「如今,他替朕受些責難,受些刁難,受些太子的恨意,又有何妨?!」

    天子看向衛皇后,輕聲道:「再說,不還有皇后在嗎?!」

    「協和陰陽,調理君臣,此皇后之責也!」

    衛皇后聽着,默然不語。

    她知道,天子純粹只是拿話安慰她罷了!

    事實上,經此一事,太子與太孫恐怕將要對立起來!

    哪怕他們父子都有心和解,他們的大臣們也不會同意。

    概因,這就是人性,這便是人心!

    在宮中這麼多年,衛皇后早已經明白,很多事情,不是由個人意志為中心就可以決定的。

    當年,大將軍與大司馬舅甥之情何等濃厚?

    但他們的部下還是打生打死,勢同水火!

    良久良久,衛皇后忽然嘆道:「臣妾還是可惜張子重……」

    天子聽着,知道衛皇后的意思。

    這個事情,發展到現在,最大的犧牲者就是那位鷹楊將軍!

    因為,今天的事情,在未來不止會讓太子將其看成敵人。

    說不定連太孫都有可能忌憚……

    先帝遺詔,伊尹故事,這兩組詞組合在一起,足以讓任何君王晚上睡覺都不踏實!

    但……

    為了天下社稷,蕭何陳平曹參可以忍辱負重!

    他張子重憑什麼不行?!

    而且……

    天子此舉,還另有目的!

    逼出那張子重的底牌!

    看看他是否,有神君的線索,有長生不死之法!

    嗯,只要朕活着,長生久視,那麼自然太子也好,太孫也罷,永遠都只是太子、太孫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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