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做門閥 第六百六十二節張布斯2

    半個時辰後,三百三十七名來自青州、徐州和揚州的上計吏,背負着數不清的文牘,來到了殿中。

    三百三十七人,集體叩首再拜:「臣等恭問陛下聖安!」

    然後,紛紛將自己背負的文牘檔案,放到身前。

    每一個人都帶了大約二十卷左右的文牘,總重量可能超過二十斤(漢斤)。

    不過,這也依然只是各自轄區內的上計檔案的一個總綱而已。

    不過是記述了一些各自轄區內的人口、土地、賦稅和徭役情況的基本概述。

    天子微微起身,看着這殿中的上計吏們的神色,然後開口道:「卿等皆免禮!坐下來說話!」

    張越則放下手裏沉重的斧鉞,微微活動了一下已經差不多要發麻的手臂,走下御階,對天子一拜,又對兩側文武大臣公卿列侯一拜。

    最後,面朝那數百名上計吏,稽首再拜,道:「本官,侍中領新豐令,假光祿大夫張毅,見過諸公!」

    「奉陛下聖命,吾總責今日朝會青州、徐州、揚州上計報告諸般事宜,願請諸公不吝賜教!」

    上計吏們聞言,各自互相看了看,心裏面感覺mmp。

    本來,這上計就是苦差事!

    你想啊,地方郡國,哪個沒有點紕漏?

    而漢家天下,農民伯伯,或者說自稱是『躬耕之民』的士大夫們,是最喜歡告御狀的。

    漢家百年歷史,被這些人拉下馬的列侯勛臣兩千石,加起來都快能組成一個加強營了!

    死在這些人手裏的,不止有貴族官員。

    外戚宗室,也有許多!

    譬如,去年去世的趙敬肅王劉彭祖。

    牛逼吧?

    作為當今天子的兄長,這位趙王在位期間,以狡詐和聰慧,聞名天下,廷尉、宗正、太常和國法都不能制。

    但,他卻在十餘年前,被幾個上京告御狀的邯鄲商人,鬧了一個灰頭土臉,狼狽不堪。

    要不是當今天子,念及自己的諸兄弟之中,只有一個劉彭祖活下來了。

    說不定,這位大王可能還得丟掉封國和諸侯王的頭銜。

    即使如此,他也差不多失去了所有作為國王的權力了。

    連立太子的權力,也被剝奪了!

    去年,趙王病重去世,最後,新的趙王是長安指定的!

    那趙敬肅王當年到底幹了什麼事情?導致落得如此下場?

    其實,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

    不過是,這位趙王派遣了自己的家臣和奴婢,下到趙國各地的市集,取代了原來各地集市商人自己投票選舉的擅權,然後以此牟利,小錢錢賺到手軟,可還沒高興幾年,就被那幾個商賈,告到了廷尉衙門,引得天下議論紛紛,輿論不斷鞭笞,當今天子更是親自下令,以時任的太常和廷尉,組成聯合調查組,入駐趙國,雜治之。

    就這樣,號稱『兩千石莫敢制』的趙王,當今天子的兄長,栽了!

    而類似的例子,在過去百年,層出不窮。

    故而,一直以來,被派來長安上計的官員,一般都是地方上的能吏。

    準確的說是有能力,但是不怎麼合群的傢伙。

    派他們來長安上計,純粹是一種排擠和打壓的手段。

    他們要負責的工作,很多時候,不僅僅只是向長安報告地方的情況。

    還要做各種滅火的事情。

    而且,多數時候,他們還要直接承受來自長安的壓力。

    所以,上計吏們都是很苦逼的。

    一方面,長安這裏,不管有什麼問題,都要讓他們給一個準確的答覆。

    給不出來,那你就是瀆職,哪怕長安不收拾他們,回去了,地方上的政敵們也不會放過他們。

    另一方面,他們還承擔整個地區的全部希望。

    向長安哭窮,要政策,要稅賦減免,要各種補貼,都是他們上京的主要任務。

    做不到的話,回去了,地方上的政敵就可以拿着這個當藉口,給他們穿小鞋。

    所以,他們如何不mmp?

    事實上,在他們聽完張越的自我介紹後,心裏面就仿佛被十萬頭草泥馬肆虐過一樣,一片狼藉。

    上計吏們來長安也有差不多十天了。

    這一路上的傳說和耳聞的種種故事,自然也讓他們知道,站在眼前的這位被天子挑選出來主持和審查他們的上計報告的侍中官是何許人也?

    「這怕是來者不善善者不來……」不止一個人在心裏腹誹着。

    但,表面上卻都不得不維持一個輕鬆愉快的表情和神色。

    紛紛對着張越,稽首再拜:「下官等躬聞侍中公指教!」

    ………………………………

    張越看着自己眼前,密密麻麻,黑壓壓的上計吏們。

    這三百三十七人,來自青徐揚三州的二十二個郡國。

    轄區人口規模,假如算上隱匿的戶口與奴婢的話,可能會超過一千五百萬!

    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氣,然後拱手再拜,道:「禮曰:大賓客亦如之,此贊先王之受天下上計之盛世也!」

    「漢興百年,躬高祖之神武,用文景之德,而張於當世!」

    「賴宗廟之福,社稷之靈,天子聖德,百官用政,於是南並南越,駱越王來臣,西入西南,有滇王、夜郎王之忠,東伐不臣,以正萁子故土,而納其民而化之!」

    「北伐匈奴,雪高帝平城之恥而復呂后之辱,討百年來邊郡臣民之血仇!」

    「漢真可謂已至盛矣!」

    「於是,鼎出汾陰,靈芝出甘泉,祭梁父而封泰山,巡於天下……」

    一個合格的ptt的精髓在於,首先要讚美領導和社會。

    這叫立場要擺正!

    故而,張越此刻,感覺自己的雙眼仿佛要瞎掉了。

    這渾濁亂世的種種黑暗,已經消失。

    整個天下海晏河清,幾可與唐虞之世,畫像而民不犯相提並論。

    大漢帝國馬上就要跑步進入三代之治!

    於是,他張開雙手,深情的道:「當此盛世,於今吉日,諸位自青徐揚三部州二十二郡國而來,攜所上計之冊,呈奏君前,告於天下,真可謂『大賓客亦如之』!」

    「使周公在日,亦當感慨陛下之德,已潤河海千里之疆!」

    上計吏們聽着,真的是目瞪口呆。

    見過馬屁精,沒見過這麼牛的!

    而朝臣之中,特別是上官桀等人,則恨不得立刻拿起小本本做筆記!

    大賓客亦如之,這句話,可是出自傳說周公親筆所著,為宗周天下歌頌的《周禮》一書,乃是形容和頌揚宗周的忠誠諸侯們,按時入朝,朝覲周成王,並奉上封國人口、土地和奴婢名冊的計薄時的場景。

    至於河海潤千里,乃是孔子在春秋一書之中,頌揚周公仁德的描述。

    而更多的人,則紛紛決定,回家以後督促孩子們多讀書。

    這世道,拍馬屁都要文化了!


    可怕!

    短暫的沉寂過後,所有上計吏,皆是恭身再拜:「下官等恭受侍中公教誨,必銘記於心,不敢或忘!」

    張越卻是忽然話鋒一轉,輕聲道:「當然,禹有三年之水,而湯有七年之旱!」

    「陛下盛德雖盛,然則,天下郡國,還是稍有瑕疵!」

    「尤其是青州、徐州、揚州,三部州的民生和保民之事,多有欠缺!」

    「諸位的上計報告,吾已經在蘭台看過了!」

    「地方郡守,勠力王事,日夜勤勉,數年以來,勞苦郡國,功勞諸多!」

    「但,部分郡縣,未能貫徹天子訓示,存在朋比為黨,官商勾結,狼狽為奸的情況!」

    「部分郡縣兩千石,不能奉天子詔命,反與豪強勾結,倍公忘私,侵略百姓,聚斂為奸!」

    「部分地方,有強宗大族,橫行地方,以強凌弱!」

    「部分官吏,未能知陛下內志,百姓疾苦,反而肆意妄為,喜則淫賞,怒則任刑,百姓多有怨懟,難稱漢臣也!」

    而隨着張越的話,朝臣們倒還沒有什麼。

    上計吏們已經是瑟瑟發抖了。

    概因為張越所說的情況,不是部分,而是大部分!

    特別是青州,尤其是齊郡、膠東國、濟南郡和淄川郡的上計吏們,就差被嚇出心臟病了。

    「針對各地的情況,吾稍作整理,做了一個圖表,與諸位共同參詳參詳,看看,是否有所貽誤……」張越卻是輕描淡寫的拍拍手。

    便有早就準備好的內侍,將一塊巨大的木板抬進殿中。

    木板足足有三丈長,差不多兩丈寬,哪怕在這宣室殿之中,也格外的顯眼。

    張越面朝天子,長身而拜,請求道:「臣惶恐,請陛下授臣便宜行事之權!」

    天子看着那塊巨大的木板,也是好奇了起來,很是期待這木板上的東西,於是點頭道:「可!」

    張越連忙拜道:「臣謝陛下厚恩!」

    然後才起來,面朝上計吏們拱手作揖,又對兩側公卿稽首而拜,才走上前,揭開蓋在木板上的幕布,露出了其中的陣容——一個奇怪的被繪製在紙上的圖表。

    紙是用的少府剛剛量產出來的宣紙,而其上,有着種種圖案和文字。

    讓每一個人看的都非常好奇。

    用符號和線條來描述和表達某些東西,在諸夏民族,由來已久。

    譬如,九章算術里就有着一些古老的數學符號。

    而後世出土的很多秦漢地圖之中,甚至出現了等邊線、山川河流以及國境、防線和駐軍等種種標誌。

    至於學術界,當代流行的讖諱學說,就有着各種各樣的奇怪符號,來作為表達方式。

    正所謂『言者意之深,書者言之計』。

    戰國時代,名家的大能公孫龍,甚至還寫了一本來詳細介紹各種符號和標誌的著作《指物論》,試圖統一數學、天文、陰陽和軍事等等領域的符號。

    可惜,彼時並沒有一個秦始皇來支持。

    所以,他的努力基本等於對着天空放了一炮。

    影響很小,知道的人也很少。

    甚至,知道白馬非馬的人,數百倍於《指物論》。

    而在場的大臣貴族之中,還真有很多,讀過這本公孫龍的著作。

    名家的東西,在當代其實已經變成了諸子百家的共同財產。

    不獨儒家,法家、黃老學派都在研究,企圖從中汲取營養。

    讖諱派的人,就是從這本書裏面,找到很多有意思的東西,然後稍微改了改就拿去玩封建迷信了。

    但,哪怕是再資深的讖諱專家,現在看着木板上的白紙之中,標識的各種圓圈和線條,也是一臉懵逼,根本認不得。

    但奇怪的卻是,雖然自己不知道那些圖案和符號的意思。

    然而,結合上面的文字,卻似乎能看懂?!

    真是怪哉!

    而上計吏們,只是瞟着木板上的一些文字,就已經魂飛魄散了!

    因為,很多人都在其中,找到了自己所負責報告的地方的名字,以及羅列在地區名之下的各種數字。

    而這些數字,很不巧,剛好是他們報告的轄區人口、土地規模、稅賦和徭役情況。

    這可真的是……

    無數人深深的吸了一口涼氣。

    直到此刻,他們知道,這次上計,恐怕大家都沒有什麼好果子吃了。

    至於王豫等被張越敲打過的兩千石們,現在就真的是誠惶誠恐,戰戰兢兢,如墮寒窟,感覺隨時都可能被會幾個衛士拖出這宣室殿,拉到東市砍了腦袋。

    張越看着這些人的神色,不動聲色的走到木板前,然後將這塊木板稍稍挪動一下位置,以方便可以靈活的轉動,當天子或者朝臣提問時,自己可以將木板及時轉向,這才微微恭身,對天子拜道:「陛下,如您聖目所睹,此乃微臣,將青州、揚州、徐州二十二郡國所報上計總略的統計表格!」

    他微微的伸手,指着木板左側的一個巨大表格和旁邊的一個圓圈狀圖案,然後才道:「據臣與蘭台諸位尚書統計,青州、揚州、徐州二十二郡國,各自上報的人口規模如下……」

    張越閉着眼睛,將一個個郡國報告的人口數字吐出來。

    當然,這和實際情況,出入很大,甚至可以說有大海那麼大的誤差。

    譬如,齊郡報告,其境內轄區總戶口二十二萬七千八百戶,總人口規模才不過將將百萬。

    但事實上,在另一份報告中,齊郡太守王豫自己承認,臨淄城人口規模幾近百萬。

    但不要緊,做統計的,假如沒有調查,那就只能用官方公佈數據。

    再說,現在這個年頭,當官的連做假賬的技能都沒有學會。

    所以,很快,數據就會將這些人的臉都抽腫。

    但……

    張越不想打臉,他只想解決問題。

    所以呢,給這些渣渣留點面子,也是在情理之中。

    不過,儘管如此,當張越將一個個數字念出來。

    整個大殿立刻都陷入了一片議論和不可思議的震驚之中!

    這是朝臣們,第一次通過一個直觀的數字和對比,來看到青徐揚三州的『實際情況』。

    真的只能是觸目驚心。

    特別是再想到,這些地方的賦稅,尤其是田稅和算賦每年都在下降這一事實。

    就已經有人將拳頭攢的的咯咯咯的響了。

    譬如說將軍列侯們……

    要不是當着天子,今天又是大朝議,得講點規矩。

    這些暴躁的將軍,已經能持劍而出,要青徐揚三州的官員給他們一個解釋了——勞資在前線出生入死,你們在後方花天酒地也就罷了,為何連田稅和算賦、口賦也收不全?

    只是想着,青州揚州徐州,每年都有數萬萬的小錢錢不翼而飛。

    將軍就已經怒火中燒,到了暴走的邊緣了。

    而被這些人盯着,無論是上計吏,還是入朝的兩千石們,每一個人都感覺脖子涼梭梭的,渾身的骨頭都在顫慄!

    唯一的好消息或者壞消息是——天子沒有表態!

    他端坐在御座上,琉珠遮住了他的神色,一言不發。

    但每一個都知道,這恐怕只是暴風雨前的寧靜!

    當今天子,生平最恨的就是別人偷他的東西。不管是權力也好,金錢也罷,誰敢偷他的東西,就要做好被他吊起來打的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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