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德族主艦船艙中關押着大量的平民,地面遍佈着簡易的地鋪被褥,一個個人或坐或躺,你挨着我的腿,我頂着你的背,場面十分擁擠,就像難民營一樣。
刷——
艙門打開,一群服務型家政機械人推着手推車走了進來,上面裝着一桶桶的糊狀食物。
「開飯了!」
站崗的帝國士兵喊了一聲,人群頓時騷動起來。
自從被囚禁,這些昆德族平民便整天惶惶不可終日,對未來命運感到恐懼。但在物質方面,倒是沒有受到折磨,帝國按時發放食物,也不虐待俘虜,這讓昆德族平民鎮靜了不少,沒有人做出不智的行動來。
家政機械人穿行在人群間,給所有人發放食物,這些俘虜全都坐了起來,捧着熱乎乎的營養糊大口吞吃,交頭接耳,三三兩兩聊着天,氛圍還算安穩。
人群中,一大一小兩個昆德族擠成一團,小的那個明顯是昆德族的幼兒,小口小口吃着營養糊,旁邊成年的雌性昆德族把碗裏的糊糊倒給了小孩一半。
「媽媽,你不吃嗎?」見狀,這個小孩抬起了頭。
「你先吃,等你吃飽了我再吃。」
成年昆德族溫柔地注視着他,兩人正是一對母子。
「不要,一起吃。」小孩搖頭,嘀嘀咕咕道:「要是爸爸也在就好了,媽媽,他到底去哪裏了?」
聞言,他媽媽沉默了,見孩子一直盯着自己,不由強笑道:「你爸爸可能乘坐其他的飛船,沒辦法過來見我們,等我們安定下來,他就會找我們了。」
「太好了,我好想他。」小孩高興了起來,「那我們什麼時候才能安定下來?」
「……估計很快吧。」
她的笑容越發勉強,明明心裏沒有任何底氣,也要裝出篤定的樣子。
強行打起精神安慰了小孩幾句,見小孩繼續埋頭吃飯,她這才悄悄別過臉去,拭去差點忍不住溢出來的淚花。
她心裏清楚,自己的丈夫很可能遇難了……因為她是一名軍官的妻子。
在開戰以後,她和孩子作為士兵家眷被送走,因為帝國的操作,又被送了回來,成了階下囚。雖然帝國封閉了外界消息,但既然昆德族戰敗了,她不難想像戰場上的損失。
無法與外界通訊,她不知丈夫是死是活,還抱有最後一點微弱的希望,然而在孩子面前,她必須強行忍耐自己的迷茫、焦慮與不安,不能表現出來,內心承受着極大的壓力。
在夜深人靜孩子睡去之後,她便是以淚洗面悄悄啜泣的那一類人。
她也不知道,這個名為赤色帝國的文明會怎麼處置他們,只能欺騙自己孩子。
「滴滴滴——」
就在這時,船廠四周忽然彈出了一排排虛擬屏幕,頓時引起了眾人的注意。
所有屏幕畫面同步閃了一下,緊接着出現一個熟悉的身影。
「是領袖!」
人群立即騷動起來,不少人直接站了起來,緊緊盯着屏幕。
同樣的一幕,也在所有昆德族監獄艦上演,帝國接管之後封閉消息,大多數人對目前的詳細形勢一概不知,這是被關押以來第一次接收到外部消息,第一次在電視上見到領袖。
這位母親也急忙放下食物,拉着小孩站在虛擬屏幕旁邊觀看。
屏幕上,昆德族領袖一絲不苟坐着,面對着鏡頭,緩緩開口:
「各位同胞們,我有一件沉重的消息要宣佈——我們徹底輸掉了這場戰爭,百分之七十左右的軍事力量被殲滅,陣亡與失蹤的艦隊編號如下……」
他開口念起了一份長長的陣亡名單,所有士兵家屬的心立即提了起來,生怕漏聽了任何一個編號。
隨着一支支艦隊編號被念出來,時不時有人心若死灰坐倒在地,人群中不斷響起撕心裂肺的哭喊聲。
這個小孩聽得懵懵懂懂,忽然間,他感受到身邊的母親身子晃了一下,差點把他拽倒,他急忙轉身拉住了母親的手。
「媽媽,你怎麼了?」
「我……沒事。」
這名母親身子微微顫抖着,如果她是一個人類,此時便是臉色蒼白,她好不容易扶住孩子的肩膀站穩,強行讓自己的語氣保持平靜,卻掩蓋不了顫抖的聲線。
就在剛才,她從昆德族領袖的口中聽到了丈夫服役的艦隊名字,最後的一絲希望破碎,眼前一黑,差點當場暈倒。
想到孩子還在旁邊,她才強行按捺住情緒,此時連哭都哭不出來,整個人木愣愣的,心如死灰。
哭泣聲此起彼伏,悲傷的氣氛頓時充滿了房間。
終於念完了陣亡名單,昆德族領袖沉聲道:「戰爭的失利,我要擔負主要責任,我和高層的失敗決策,導致了今天的惡果。
其實,這場戰爭能夠避免,主動挑起戰火的不是敵人,而是我。
赤色帝國遠道而來,探索未知,他們其實是一個愛好和平的文明,可是傲慢與敵意卻蒙蔽了我的內心。我被第三方利用,敵視赤色帝國,先天把他放在了敵人的立場上,想要先下手為強,於是安排了一次襲擊,招致了帝國的怒火。
我們本有和平共處的機會,沒有戰爭,沒有流血,有的只是文化的交融,可惜,因為我的錯誤,我們錯失了這個未來。
我的傲慢,斬斷了雙方和平接觸的橋樑,如今的一切都是我的責任,我的決策失誤將整個文明送入了深淵。」
說着,他調出一份文件,正是安排第一次幽能炸彈陷阱的內部機密資料,還有帝國探索隊的傷亡統計,以此佐證自己沒有信口開河。
接着,昆德族領袖站了起來,朝着鏡頭深深行了一個大禮。
「我親手葬送了各位過去的生活,無數家庭因為這場戰爭而支離破碎,對不起。」
聽到這裏,眾人都明白了,這就是罪己詔,同時向人民解釋這場戰爭的緣由。
望着這一幕,許多人憤怒了。
對不起?
你把整個族群害成這樣,對不起有用嗎?!
要不是你挑起戰爭,那些士兵不會陣亡,我們還在正常生活着,怎麼會淪為階下囚!
都是因為你,我們的文明遇到了生死存亡的危機,而這一切明明都可以避免!
一句對不起就完了?!
昆德族領袖道完歉,回到座位上,面無表情,繼續道:
「我知道,各位很關心赤色帝國將會怎麼處置我們,所有同胞們請放心,赤色帝國是一個比我們更高級的文明,他們並不會屠殺平民,也不會進行智商閹割,他們決定放了我們,將我們安置另外一片星系,讓我們恢復自由,並幫助我們建造新家園……」
聞言,所有人緊繃的神經都放鬆了下來,這是他們最關心的問題。
能撿回一條命已經是萬幸了,對方竟然還願意放走他們,把自由重新還給他們這些戰俘。
看來赤色帝國確實是一個愛好和平的文明……有些人心裏浮現這個想法。
己方挑起戰爭,理虧在先,帝國善待俘虜,仁至義盡在後,兩者一對比,眾人對於帝國的仇恨度稍微減弱了一些。
當然,在這種問題上,理智與客觀是不存在的,即使身為挑起戰爭的一方,大部分昆德族人依舊對帝國存在着或多或少的恨意,其中陣亡士兵的家屬最為痛恨。
不過,因為這一番解釋,他們的怒火,更多衝着昆德族領袖而去。
這時,昆德族領袖又調出一份文件,上面寫着韓蕭的簡略生平履歷,這是帝國提供的資料。
「我們的新家園是一位赤色帝國大人物的領地,他的名字叫做黑星,將為我們提供庇護,這是一位值得尊敬的人物,正是他的表態,才讓帝國下定決心還給我們自由。」
眾人看向文件上韓蕭的形象,暗暗記住這個為他們說話的人。
另一邊,燈塔星的辦公室里,韓蕭的投影正在和塔爾羅科夫一起看着昆德族領袖的演講,見狀,好笑地瞥了塔爾羅科夫一眼。
「你們幫忙還真是徹底,不但把昆德族人口資源交給我,還免費幫我樹立形象。」
「不用客氣。」
塔爾羅科夫喝了一口植物養生飲料,淡淡一笑。
演講還在繼續,昆德族領袖介紹了一番新家園的情況,帶有誤導性地展望了一下未來,對文化改造、封閉星際網絡等事情絕口不提,接着話鋒一轉:
「決策失誤導致如今的結果,高層要肩負巨大的責任,涉事的高層,都將全部被處決,而我將引以為戒,反思此次的教訓,用更理智的方法繼續領導族群,建設我們的新家園。」
轟——
此言一出,人群瞬間譁然,直接炸開了鍋!
「鑄下這樣的大錯,他憑什麼繼續領導我們?」
「處決所有高層,自己卻沒有一丁點處罰,太虛偽了!」
「他是要抓着領袖的位置死也不鬆手了是嗎!」
幾乎所有人都出離憤怒了。
族群都被你弄成這樣了,你憑什麼繼續擔任領袖?!
我們答應了嗎?!
別的高層都處死,而你對我們的交代,就只有輕飄飄一句「對不起」?!
有什麼意義?!
就算不死,至少也得卸任吧!
厚着臉皮繼續擔任領袖,還不是你的權力欲望作祟!
族群敗了,你卻沒事,依然在這個位置上坐着,憑什麼?!
看似在自責,實際上把鍋全部甩給了其他高層,簡直令人不齒!
這時,昆德族領袖站起了身,露出一個公式化的微笑,「我會前往每一座飛船,慰問你們,鼓勵你們,希望給你們帶去重新開始的勇氣,失敗不可怕,我……可以讓昆德族再次偉大。」
這句話本應鼓舞人心,然而此時此刻,幾乎所有人都憤怒地盯着屏幕上的昆德族領袖。
昆德族領袖站起身來,往外走去,懸浮的機械鏡頭一直跟隨。
這時,船艙的大門打開,一名昆德族人走了進來,在場的平民紛紛轉頭看去,竊竊私語起來。
「這個人是誰,他怎麼能自由行動?」
「我知道他,他是領袖身邊的秘書之一,以前在電視上出現過。」
這名秘書拍了拍手,讓所有人安靜下來,開口說話:
「各位,領袖第一站會來這裏慰問,我希望大家待會表現得感激涕零,提升領袖的形象。」
在場所有人勃然大怒。
都到這個時候,你們還要作秀?!
我們這些剛剛得知親人在戰爭中死去的家眷,還要配合你們,做出感激的表現?!
不少人捏緊了拳頭,氣得渾身發抖。
他們都不知道該怎麼形容自己的心情了,心裏對領袖的暴怒與不齒,幾乎攀升到了頂峰。
很快,船艙外傳來了腳步聲,艙門再一次打開。
昆德族領袖邁步走了進來,身邊帶着秘書和一批隨從,臉上掛着慰問的笑容。
看到他的笑容,許多人氣得蝦黃都快沸騰了。
還笑?
笑尼瑪呢!
可是看到昆德族領袖身邊的隨從,在場所有人變得敢怒不敢言,只能用暴怒仇視的眼神瞪着他。
掃了眾人一眼,昆德族領袖保持着笑容,開口道:
「各位,你們這段時間過得怎麼樣?我知道,你們一定處在迷茫之中,不用擔心,你們有任何心事,都可以對我說,我……」
嗖!
就在他說話的時候,人群中忽然飛出一個黑乎乎的東西,啪地一聲砸在了昆德族領袖一塵不染的衣服上。
眾人低頭看去,赫然是一個飯碗,裏面的營養糊全都潑了出來,黏在了昆德族領袖的衣服上。
「滾出去!」一個憤怒的聲音在人群中響起。
有人起了個頭,其他人頓時被帶起了節奏,立即抄起周圍的飯碗,紛紛大力擲向昆德族領袖。
啪啪啪啪——
一團又一團營養糊拍在昆德族領袖身上,衣服變得黏黏糊糊,看不出本來的顏色,整個人就像從糊糊里撈出來的一樣,狼狽不堪,
「住手住手!」
昆德族領袖的隨從急忙上前擋住鋪天蓋地的飯碗,護住昆德族領袖。
此時,後面扔不到的平民也想要把東西甩在昆德族領袖身上,舉着飯碗奮力往前擠,導致人牆開始向前推進,盯着昆德族領袖一行人不斷後退。
「別擠!全部讓開!」
一名隨從大聲高呼,推搡着面前的人群,忍不住加大了力氣,忽然間,一個雌性被他推了出去,倒在地上。
下一刻,人群中響起一聲嬌嫩的怒吼。
「你打我媽媽,我和你拼了!」
這名隨從腿上突然一痛,低頭一看,一個小孩死死抱住他的大腿,一口咬在了他的腿上,牙齒刺穿了他的甲殼。
「滾開!」他疼得哆嗦了一下,忍不住一巴掌扇在小孩的臉上,把他拍到了一邊去。
周圍的人都看見了這一幕,情緒轟然炸裂。
「你們還敢打小孩?!」
「揍他們!」
所有人早已憋不住的怒火轟然爆發!
理智瞬間分崩離析,所有人全部怒吼着撲了上來,用拳頭、用牙齒、用甲殼發起了攻擊。
群情激奮,局面演變成了流血事件,場面徹底失去了控制。
砰!
昆德族領袖被一群人撲倒在地,四周人瘋狂毆打,疼得他整個人弓了起來。
就在這時,他的脖子猛然一痛,被人死死咬住,尖銳的牙齒刺穿了他的甲殼,咬進了他的咽喉,頓時血流如注。
昆德族領袖身體猛然一震,用餘光看去,咬住自己喉嚨的,是一個雌性昆德族人,正是剛剛被打小孩的母親。
對方死死咬住不鬆口,眼神深深映入了他的腦海。
這是怎樣一雙充滿憤怒、仇恨與絕望的眼睛啊……
咔擦!
「啊!!!」她用力將昆德族領袖的喉嚨撕扯下來,叼在嘴裏,抬起頭從喉嚨里憋出尖利的怒吼聲。
一股股鮮血從喉嚨的豁口中湧出,昆德族領袖身體漸漸變得無力,意識越來越沉重。
看着周圍肆意蹂躪自己身體的族人,他的心情卻前所未有地平靜。
「總算……演完了。」
咚!
大腦猛然受到重物襲擊,他的意識遁入了徹底的虛無。
……
站崗的帝國士兵立即插手,控制暴動的人群,但故意放慢了速度,讓混亂持續了一會。
終於,這一場流血事件被帝國士兵終止,地面留下了一灘灘鮮血,十幾個人倒在了地上,眾人一眼就看到了昆德族領袖的屍身,破爛不堪,不成人形。
此處的暴動,被跟隨的懸浮鏡頭原原本本記錄下來,其他船上的昆德族人,都看到了這一幕。
「竟然把他給打死了,幹得好!」
「他這樣的種族罪人就不該繼續活着!」
「只有這種方式可以制裁他了!」
許多人只覺得大快人心。
而在鏡頭沒拍到的船艙外部走廊,戴着黑手套的帝國情報幹員背靠着牆壁,隨手拋着一個小型情緒激化裝置。
聽到裏面的動靜停下,他手掌一停,接住情緒激化裝置,按了一下關閉鍵,隨手揣進兜里,轉身大步離開。
……
「這場戲結束了。」塔爾羅科夫關掉了虛擬屏幕。
「你們還真是物盡其用。」
韓蕭撇了撇嘴,「不由帝國處決,而是讓昆德族自己殺掉他們的領袖,這件事將永遠留在昆德族的歷史上,變成一個忘不掉的反面教材。短時間內,那些被鼓動的昆德族人或許會覺得大快人心,但是這件事留在了他們的腦海里,不斷造成影響,整個族群的精氣神將因為這件事而垮塌,更加方便你們進行文化改造。」
「比起滅族,這足夠溫和了。」
塔爾羅科夫面無表情,沉默良久,突然轉過身來直視韓蕭的眼睛。
「黑星,找到幕後策劃者。」
韓蕭翹着二郎腿,雙手交疊在膝蓋上,緩緩點頭:
「嗯,交給我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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