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小時前……
太白山的清晨,春日皚皚的白雪,如同鏡子反射金燦燦的陽光。
洞窟閨房門外,響起老金結結巴巴的聲音:「啟稟主人,鬼……鬼……」
阿幽從床上翻身躍起,披着衣服到門後說:「天國聖地,太白山巔,哪裏來的鬼?」
「主人,我這舌頭沒捋順,我是說鬼面具來啦!」
秦北洋一骨碌滾下床問:「你是說李高樓來了?」
片刻之後,秦北洋與阿幽來到格物致知大殿,但見一個身材瘦長的男子,身着風姿綽約的白色長袍,背後有個碩大的包袱,竟如扁擔般長短,也許就是「地宮道」的包袱?他戴着猙獰的鬼面具,就像重生的蘭陵王。會不會面具底下的人已經換了?但他身上有一種咄咄逼人的氣場,仙風道骨,隔着一里地都能聞出來。不錯,他是鬼面具,大唐李淳風的後裔,清朝皇家御用風水師之子,真名李高樓。
面具背後的那雙眼睛,看到秦北洋與阿幽便又亮了。秦北洋握住他的雙手,親切擁抱,咬着耳朵說:「我好想看看你的臉啊!」
「那你會被嚇壞的!」鬼面具朗聲大笑,聽聲音還顯年輕。
「一日為師,終生為父,請受我一拜!」
想起在秦始皇地宮和『天國圖書館』的修行,如今再見到鬼面具,秦北洋當着眾人之面,以刺客領袖之尊,向他屈膝一拜。
「折煞我也!你是『天國學堂』最好的畢業生,也是阿薩辛欽定的繼承人,更是拯救天國的英雄,我不過是個無用之輩。」鬼面具又抓起阿幽的手,「北洋,阿幽,當年巴黎凡爾賽一別,我又在天下仗劍漫遊了十年,可惜錯過了你們的喜酒。對了,孟婆何在?」
秦北洋與阿幽面面相覷,索性把闊別太白山已久的鬼面具,帶到山巔的拔仙台。今日雪霽天晴朗,雲海中又有白鶴飛舞,猶如宋徽宗的畫作。
鬼面具朗聲道:「這白鶴非普通鳥類,可能已活了上千歲。」
「鶴兄也是神獸?不,是神禽。」
秦北洋想起十七歲那年在達摩山海島,明清官服補子的梗滿朝文武,衣冠禽獸。
「小時候,我在這拔仙台上練習刺殺之術,不小心一個跟頭翻下去,就要摔入地獄谷時,一隻白鶴將我救起,托着我騰雲駕霧,一直帶我到巢穴。」
「你還去過鶴巢?有沒有小鶴或鶴蛋呢?」
鬼面具搖頭笑道:「鶴兄孑然一身,孤苦伶仃,連個伴侶都沒有。鶴巢在懸崖絕險之地,哪怕飛鳥都不敢上來。我猜啊,它已孤孤單單了數百年!由此,我建立了跟鶴兄的情義。」
「它能聽到你的言語?」
「然也,此物非普通的禽獸,而是通人性,懂人言,比人更知廉恥,守信義。」鬼面具退後一步,「告訴我,孟婆到底如何了?她是否還活着?」
秦北洋不得不說了:「昨日此時,孟婆就從你所在位置升天。」
「果然如此,孟婆也將近百歲了吧。」鬼面具俯瞰懸崖之下,嘆出長氣,「一個月前,我忽地夢見孟婆,想到太白山六十年甲子慶典即將到了,便跨越千山萬水而來,只為見婆婆一面。天可憐見,我只錯過了一日啊。」
「婆婆是壽終正寢,亦可算是喜喪。」
秦北洋安慰一句,鬼面具口中飄出兩漢音韻
西北有高樓,上與浮雲齊。
交疏結綺窗,阿閣三重階。
上有弦歌聲,音響一何悲。
誰能為此曲,無乃杞梁妻。
清商隨風發,中曲正徘徊。
一彈再三嘆,慷慨有餘哀。
不惜歌者苦,但傷知音稀。
願為雙鴻鵠,奮翅起高飛。
這不是《古詩十九首》的《西北有高樓》?
鬼面具一曲歌罷,秦北洋問道:「聽說你的真名叫李高樓?孟婆也一直惦念着你,叫你樓兒,就是因為這個?」
「不錯,先父是清朝御用風水師,生前酷愛詩書,尤愛漢朝的《古詩十九首》,其中有一篇《西北有高樓》,他以此為我取名。」
阿幽插了一句:「我們不會忘記孟婆的。高樓哥哥,明日便是太白山六十年甲子慶典,你來的正是時候呢。」
這一晚,山上所有兄弟都在準備慶典。老金與中山為鬼面具李高樓接風洗塵,還是太白山的老規矩,用甘露湯與獼猴桃。李高樓在外闖蕩多年,再嘗這兩樣食物,竟然大哭一場。
秦北洋與李高樓喝了幾盅酒,關於這些年經歷之事,一言難盡,喝得胃裏難受,早早回房間睡了。上了床,阿幽像只八爪魚纏繞在他身上。自從懷孕,阿幽一改過去三年的強勢,變回剛結婚時的乖乖小媳婦,大門不邁,二門不出,總是在閨房纏着秦北洋。
阿幽把頭枕在秦北洋的胸膛,在他的乳頭上畫着圈說:「哥哥,你說我的腹中是男孩還是女孩?」
「你說呢?」
「我猜是個女孩!」她又親了秦北洋一下,「你想啊,孟婆剛一升天,我就發覺自己懷孕,明日又是太白山六十年甲子慶典,這不是孟婆的轉世投胎嗎?」
「婆婆轉世投胎到你腹中?還是我們的女兒?這……」
秦北洋不知是喜是悲,忽然肺里灼熱起來。離開地宮數日,老毛病便又犯了。他讓阿幽先睡,自己務必回到地宮,呼吸古墓氣息,否則便會被癌細胞殺死。
太白山上,月黑風高,春寒料峭,積雪尚未消融。秦北洋轉過大爺海,攀上高峰,鑽入天上地宮。經過天王陵墓的墓室門,來到秦始皇地宮的贗品。深呼吸,冷水破滅肺葉里的火,這才感覺到自由。
巨大的黃腸題湊之中,九色蜷縮在唐朝棺槨前,守候它的小皇子李隆麒。秦北洋摟了摟小鎮墓獸,數日不見主人,它竟有些撒嬌。但他覺得耳邊有人說話,平常九色也會向他傳遞某種奇怪的聲音,但是這次不同,聲音是從棺材板里發出的。他狐疑地把耳朵貼着濃墨彩繪的梓木棺槨,仿佛聽到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響,好像棺材裏的少年正在整理衣冠。秦北洋倒吸一口冷氣,便大膽地推開棺槨蓋子。
就像第一次看到小皇子的真容,又似回到自己出生的古墓地宮,飄出一片冷入骨髓的寒氣。他看到一床輕柔的羅衾被子,填滿武則天時代的金銀珠玉。唐高宗李治與女皇武則天之孫,睿宗李旦第六子,終南郡王李隆麒,依然栩栩如生,金色袍服,面容蒼白,頭頂束起髮髻,赤色金邊絲帶纏繞,穿透鋒利金簪。他已沉睡了一千二百年,穿越重重塵埃與蛛網,唯一生死相隨的夥伴,是一頭名喚「九色」的幼麒麟鎮墓獸,也許還有秦北洋……
他翻身鑽入棺槨,小心翼翼地躺在唐朝小皇子的身邊,免得壓壞了那些陪葬品,側身對着李隆麒的耳朵,發出幽幽的氣聲:「你有什麼話要對我說?」
死……
秦北洋仿佛聽到了一個「死」字。他閉上眼睛,眼前燃起熊熊烈火,鮮血從自己胸口的和田暖血玉蔓延這玉原本就來自白鹿原大墓,唐朝小皇子的胸前,就像紅色的溪流慢慢淹沒整口棺材,又淹沒了自己的鼻息,從棺槨四角源源不斷溢出,染紅了黃腸題湊的無數根柏木心子,也染紅了秦始皇地宮贗品的地磚……
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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