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撫梁秀接掌錦衣衛南司數月,寸功未立,因此對於鄖陽府之行報有極大的期望,親自帶隊南下,最先進入撫治衙門。
還在路上時,他就已經聽說衙門後院裏的怪事。
現在,他終於親眼得見。
「原傑膽子不小,眼皮底下的怪事,竟敢知情不報。」梁秀命人去除土石,露出下面的深坑。
黑不見底,除此之外,別無異樣,沒有陰風透出,也沒有怪聲傳來,就是看久了有一點頭暈。
梁秀頗覺失望,下令道:「下去看看。」
沒人應聲,他帶來十名南司校尉、二十多名番子手,全是精挑細選的可靠之人,這時卻不約而同地保持沉默。
梁秀大怒,身為南司鎮撫,他本應坐在衙門裏批閱公文,如今身先士卒來至險地,身為部屬的這些人竟然臨戰生怯。
「難道讓我親自下去嗎?」他盯着一名校尉,有十足把握能鎮住此人。
校尉不安地咳了兩聲,「要不……我去外面找個人,重賞之下必有勇夫,或者向知府衙門要名囚徒……」
「你是哪裏的校尉?」梁秀容貌俊秀,略有幾分婦人之姿,正因為如此,他更要時常顯示冷酷無情,以免被人看輕。
「啊?」校尉越發心慌意亂,沒聽懂大人的意思。
「我問你是哪個衙門的校尉?」梁秀一字一頓地重複道。
「錦衣衛……南司衙門,大人手下的校尉。」
「南司是做什麼的?」
「南司……負責管理本衛軍匠,與此同時,還要……還要暗中尋仙訪道。」校尉聲音越來越輕。
「你也知道這種事要暗中進行?」
校尉面紅耳赤,只好道:「小人知罪,這就……這就帶人下去。」
兩名番子手聽到「帶人」兩個字,臉上立刻露出驚慌之色,果不其然,校尉向他們招手,「準備繩索,咱們三人下去探洞。」
繩子都是現成的,先連成三條長索,然後分別系在三人腰上。
校尉看了一眼同僚,知道這次冒險沒法推給別人,心中默默嘆了口氣,對兩名番子手道:「你先下,我隨後,你殿後。」
本司鎮撫就在旁邊監督,番子手哪敢抗命,相反還要表現得很踴躍,同聲應是,被指定打頭的人深吸一口氣,儘量多磨蹭一會,終於沒法再拖延下去,向拽繩子的幾個人說:「各位兄弟,我的命握在你們手裏,拽緊嘍。」
番子手雙手抓繩,腳踩洞壁,慢慢進入深坑。
校尉沒有多說,向鎮撫大人拱手,腳踩深坑邊緣,正要下去,前院突然傳來一陣嘈雜。
梁秀一驚,轉身看去,校尉則是一喜,站在邊緣不動,希望能有奇蹟留下自己,打頭的番子手卻不知情,仍在慢慢下行,繩子一點點從地面數人手中溜過。
梁秀隨身帶着錦衣衛長官親筆簽發的公文,一進撫治衙門就下過嚴令,不許任何人到後院打擾他們公幹,就算是知府大人親臨也不行。
所以他不明白,鄖陽府還有誰敢來搗亂。
答案很快出現,果真不是鄖陽府的人。
四十歲的左預名義上是錦衣衛百戶,多年來卻一直在東廠辦事,或許是因為與太監們混得太久,他的下巴也是寸草不生,面部皺紋繁多,其中三四道又長又深,像刀疤一樣刻在臉上,平添幾分無情與兇惡。
他也帶一隊人馬來到鄖陽府,只比南司晚一步,衣服和靴子上沾滿了塵土,像是剛從泥地里走出來。
左預有個習慣,喜歡歪頭瞅人,與此同時左手扶着刀柄,一副隨時都要抽傢伙抓人的架勢。
梁秀心中怒不可遏。
嚴格來說,兩人都屬於東廠派系,因此競爭頗為激烈,新上任的梁秀尤其需要這場功勞。
「左百戶怎麼來了?」梁秀皺眉問道,「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咱們在東廠已經分得清清楚楚,我來鄖陽府,你留在京城。」
百戶比鎮撫的品級低,所以左預要向梁秀拱手行禮,他的臉上卻沒有半點恭謹之意,「情況瞬息萬變,梁鎮撫走後不久,東廠得到消息,說鄖陽府這邊比較麻煩,所以廠公派我過來幫忙。我是緊趕慢趕,可梁鎮撫走得太快,我一直沒追上。好在及時趕到,沒耽誤大事……」
梁秀走到左預面前,低聲道:「別來這一套,你想方設法來鄖陽府,無非就是要搶功。耽誤大事?你不來最消停。告訴你,這裏由我做主,你想搶功……」
左預指指梁秀身後。
「幹嘛?」
「鎮撫大人好像有點麻煩。」
梁秀恨透了手下的人,如果時間充裕,他會將南司整個調換一遍,現在卻只能接受這群無能之輩。
他轉過身,怒氣沖沖地看過去。
被他指定的校尉已經遠離坑邊,腰上還繫着繩子,一臉的惶恐驚詫。
「怎麼回事?」
校尉指着入坑的繩子,它原本被繃得筆直,這時卻軟軟地橫在地上。
「到底了?」梁秀有點失望,如果坑底就這麼深,似乎不會藏有驚喜。
校尉搖搖頭。
「說話!」梁秀怒道。
「繩子那頭……沒、沒有重量。」
梁秀幾步走過去,向負責拽繩的幾人道:「還等什麼?」
幾人急忙動手扯繩,其實一個人就夠了,繩子一點都不沉。
繩子上來了,末端什麼也沒有,連繩結都被解開。
梁秀抓起繩頭看了一會,「人呢?」
誰也沒法回答,梁秀突然將繩頭扔向被指定的校尉,「我不是讓你下去嗎?為什麼你還站在這裏?」
校尉沒敢躲,任由繩子打在臉上,「我是想下去,可是……可是……」他指着掉在地上的空繩,覺得理由非常充分,用不着多說什麼。
「下去,立刻下去,你要是上不來,我再換別人。」梁秀深感威嚴受損,必須加以挽回。
校尉沒辦法,只好慢慢走向深坑,快到邊上的時候,向自己的番子手道:「你先下。」
「我不是殿後嗎?」
「換你打頭。」校尉一把將番子手扯過來,低聲道:「養你不是為了給老子收屍,下去,我就在你後面。」
番子手直接受校尉掌控,哪敢辯駁,只好哆哆嗦嗦地往坑裏下移,等他消失在黑暗之中,校尉再沒有別的理由推搪,自己也拽着繩子慢慢入坑。
梁秀站在一邊監督,目光掃來掃去,如果再出意外,他得繼續派人下去。
被看到的人無不膽戰心驚,暗暗祈禱進坑的兩人能順利完成任務。
左預也帶來二十多人,都站在遠處旁觀,左預自己走過來,停在梁秀身邊,「他們回不來了。」
「嘿,放心,南司人多,養兵千日用兵一時,現在正是他們盡職的時候。」
「錦衣校尉拿的是朝廷俸祿,是朝廷的人,不是咱們的……」
梁秀冷冷看向左預,「在京城,上頭的大人們說的算,在這裏,我說的算,不只是我的人,你和你的手下,該下去也得下去。」
左預搖頭,「我和我的人都不會下去。」
梁秀微微眯起眼睛,「你這是抗命不遵,我會記錄在冊,回京之後交給廠公。」
東廠廠公尚銘是左預的頂頭上司,也是梁秀的靠山,左預卻不害怕,無情的臉上露出無情的微笑,「這就是廠公的命令。」
「什麼命令?」
左預慢條斯理地從懷中取出一封信遞過去,「廠公下令不准派人進坑。」
梁秀大驚,接信打開,快速看了一遍,臉色變得鐵青,猶豫一下,向兩伙拽繩的手下道:「把他們……」
話未說完,一條繩子突然落在地上,顯然另一頭已經沒人。
「快拽上來!」梁秀不得不收回之前的命令。
軟下來的繩子很快被拉出來,另一條則慢得多,其他人也上去幫忙,希望能救校尉一命。
梁秀向左預道:「你早有這道命令,現在才拿出來……」
「鎮撫大人心情不好,我一找到機會就拿出來了,這裏的人都能作證,鎮撫大人別忘了記錄在冊。」
梁秀噎得說不出話。
還好第三條繩子一直保持緊繃,眾人努力,終於將最後下去的校尉拽上來。
校尉沒死,但也不算活人,身體基本完整,被洞壁擦出不少小傷。他暈過去了,只剩下極微弱的呼吸。
南司眾人忙着救人,梁秀將左預拉到一邊,低聲道:「你還知道些什麼,一塊說出來吧。」
「我得到消息,此洞藏有至寶,但是需以三千活人獻祭,鎮撫大人帶來的這點人好像不夠。」
「你從哪得來的消息?」梁秀咬牙切齒地問,這本應是南司的消息,他卻一無所知。
左預沒回答,「這場功勞不小,一個人是吞不下的,不如聯手合作,先湊足三千人再說。」
梁秀慢慢擠出笑容,「好啊,可是去哪找那麼多活人獻祭?這種事又不能公開進行。」
「別的地方不行,唯獨鄖陽府行,此地到處都是流民,落籍的只有一部分,還有許多尚未記入官府戶冊,對朝廷來說,他們是不存在的,湊三千人輕而易舉。」
梁秀這回露出真正的笑容,「薑還是老的辣,佩服,佩服。」
左預拱手道:「南司尋仙訪道的職責,很可能會在梁大人手裏終結,這才是值得天下人佩服的事情。」
梁秀拱手還禮,兩人相視而笑,全然不在意坑裏的犧牲者與昏迷不醒的校尉。
此時此刻,他們真心實意想要聯手共建奇功,五天之後,兩伙人卻拔刀相向,都不想再讓對方多活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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