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哭啦!送完了人便回家去!凡是家中女兒送走的,今天去礦上能領一斤干牛肉!」
「啪」的一聲,鞭聲響起,憑空便抽出了一圈黃沙。車馬轆轆,一輛一輛的馬車從離都離開,滿載着八歲到十二歲的女童,浩浩蕩蕩地往東南駛去。
一切的開端,都始於這代國極西北的一座孤城。
孤城名為浪子城,也叫做離都。
囚徒流放至離都,天涯蕭索不回頭。
離都夾雜在南方的長門山和北面的大青山之間,是代國最大的牢房,城中全是歷代流放的囚犯。
平日裏囚犯天亮早起便要去大青山的鐵礦開工,但每隔五年都能休息一天。這一天,便是離都的「季春盛會」,而也只有這一天,才讓城中人懵然記起,原來這世上還是有人惦記着他們的:惦記着他們的美好,惦記着他們的用處,惦記着他們的骨肉。
罪人之女,一代接着一代都要按照規矩運到帝都。經層層篩選,分到各位王公大臣的府中、青樓、奴隸市場……最不濟地則是淪落街頭。總之,是不會再回來了。
韓楓站在城門口,望着遠去的車隊,只覺手指甲都鑽入了手心中:「哎,也不知妹妹去了哪兒。」十年前,才九歲的妹妹也被這魔鬼一樣的車隊帶着離開,直到現在,還仿佛能聽到她的哭聲。那一晚,爹像過節一樣切着干牛肉,可他吃在嘴裏卻味如嚼蠟。
看着緩緩關起的城門,看着那些手中拿着刀戟站在城門前的守衛,他心裏又響起了另一個聲音:「傻子,你在想什麼呢?妹妹畢竟能離開這個鬼地方。你呢?只有到死的時候才能離開吧!」
想到這兒,才二十歲出頭的俊美少年不禁嘆了口氣,臉上蒙了一層不屬於這個年齡的灰暗,可旋即這層灰暗就又褪去,變成了一臉的陽光燦爛。離都中的人吶,誰要沒了這個「變臉」的本事,不出兩三天便要被逼瘋了。
更何況,這城門口並不是只有他一個人。
「韓小囝!」韓楓剛撐出了一臉笑看着那馬車走遠,又看着城門合上,就聽背後忽地炸雷般響了一聲。
不用回頭都知道,整個離都城裏,嘴最欠抽的就是柳泉。自然,腰間最鼓的,也是柳泉。
作為代國前任大司徒的曾孫子,柳泉出色地繼承了大司徒管錢掙錢斂錢的本事——這正如作為前任太宰的曾孫子韓楓,完完全全繼承了管別人家閒事的本事一樣。
每次想到這件事,韓楓就想罵老天。沒辦法,要不是曾祖父那麼喜歡管閒事,以致於插手到了一百年前皇位爭奪裏邊去,一家人也不會被罰到離都來,後世萬代都不得離開。
他這輩子,第一痛恨曾爺爺辦事不開眼,而第二痛恨的,就是別人喊他的小名了,尤其是心情不好的時候。
「喂,小囝!怎麼不理我?」見韓楓不回頭,柳泉又喊了一聲,而後跑了兩步到他身邊,猛地一拍他肩膀,大吼了一聲:「小囝!」
「囝」字還沒說完,一個拳頭已經砸了過來。
柳泉輕輕往旁邊一跳,已經避開了他的攻勢,隨即嘿嘿一笑:「別看啦。今天那些城外人來,我跟他們淘換了好些東西呢。走走走,去酒館咱們分分看!」
韓楓撇了撇嘴,看着面前洋洋得意的柳泉,露出一臉「服了你」的神情:「你啊,再亂做生意叫譚伯知道了,我瞧你再整多少好東西上貢給他也沒用!」
柳泉笑道:「譚伯貪財,他自己還問我買東西呢,哪裏管得到我!你又想你的小妹妹了是不是?有什麼好想的,都過去十年了,咱們一輩子都見不到她!」
韓楓嗤然一笑:「你當然不明白。你本來就叫做柳小妹,哪裏知道我們這些做人家哥哥的心情。」
「你說誰呢!你說誰呢!」柳泉臉一板,登時佯怒起來。兩人你追我趕,打打鬧鬧,一路往酒館去了。
※※※※※※※※※
酒館是離都城中除了城主譚千百的住處外最大的建築。木製的三層小樓,經了多年風霜洗禮,早已變得破敗不堪。
酒館自然有老闆,只是這老闆也自然是罪人。至於一個罪人怎麼能開店……這件事情就要問離都的城主譚伯了。
酒館老闆也姓譚。據說,在某些深夜,譚伯無聊時會偷偷跑到酒館來喝酒,跟譚老闆道古論今,侃天說地。當然,這並沒有妨礙譚老闆該上礦上礦,該受罰受罰。
譚老闆這會兒正坐在太陽底下歇着。優哉游哉地,仿佛方才被拉走的那一車人里,並沒有他自己的女兒。
城中人或多或少都是這樣。畢竟女兒被拉走那是早就知道的事情,也是早已習慣的事情。在他們看來,拉走一個人跟拉走一頭豬並沒什麼區別。
只有這些二十出頭,血氣方剛的年輕人還會一驚一乍地跑去瞧熱鬧。想到這兒,譚老闆微微抬起頭,瞄着面前兩個擋了他曬太陽的年輕人。
目如秋水,長眉斜飛的那個是成天在酒館坑人錢的柳家小子;另一個眉清目秀,相貌俊美的高大男子,自然就是好管閒事的韓家小囝了。
「譚頭兒,」柳泉邪邪地笑了笑,先開了口,「開門做生意。您這兒大白天就睡覺是想幹什麼呢?」
譚老闆頭一仰,又裝起了死人:「今天全城盡哀,好不容易放一天假,二位大人就饒了我吧,啊?柳小司徒,韓小太宰。」
離都的罪人子弟大多分兩種,一種是祖先窮凶極惡,殺燒搶掠無惡不作以致被流放的;另一種則如同韓、柳二人,祖先是朝廷命官,因牽涉進了不可告人的皇家秘史,管了不該管的的事情而獲罪。世家子弟在離都之中佔了大半,經了這麼多代摧殘,彼此間早就不拿官職當回事,平日裏便亂喊了起來。這也得虧城中沒有皇子,否則恐怕連「王上、聖上」都喊出來了。
「全城盡哀,盡屁的哀!」柳泉呸了一聲,又罵了一句,「把小爺惹惱了,以後小爺不來了,你才真的要哀!去去去,起來!」
柳泉的行為只限於耍嘴皮子,而韓楓已直接把譚老闆的躺椅掀了起來。
「啪」的一下,譚老闆結結實實地在地上摔了個狗吃屎。他揉了揉肩膀,沒好氣地瞪了韓楓一眼,喃喃道:「阿金蠻力,阿金蠻力。」
聽到「阿金」二字,韓楓登時沉下了臉,伸手想去揪譚老闆的衣領時,卻見對方已爬了起來,老老實實地開了酒館大門。
「咳咳咳……」隨着那酒館大門洞開,積攢了一天一夜的塵沙都飄散而出,登時將門口三人都嗆了個灰頭土臉。
然而,等到那些煙塵散盡,酒館內部變得清晰可見時,三人卻都愣了起來。
一進酒館門,就是櫃枱。而那櫃枱後的木板上,卻不知是誰用紅漆寫了四行字。
棕黃的木板上新染的紅漆顏色很顯眼,乍看過去,竟如同被潑了血。若不是撲面而來的漆味,這三人幾乎要叫起來。
離都之中並沒有學塾,也沒人有閒工夫教讀書寫字,更何況讀書無用,因此三人這時大眼瞪小眼,渾不知那些鬼畫符是什麼。
韓楓是徹徹底底的不認字,譚老闆因為要算賬,也只識得「一二三四」,只有柳泉多認了些字,可也只知道最簡單的那幾個。
「長門……大……山……」他對着那二十八個字認了半天,也只認出了這四個字來。
「長門遠眺鴻原衍,戎拒狼煙起雁關。鐵甲莫言生死事,烏騅夜踏大青山!」
這時,一個男子清朗的聲音忽地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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