峰巔之上,遍覽山川。
不遠處的門山小關在杜倫眼中,便像是一扇依舊破舊不堪的柴門,只需輕叩,便灰飛煙滅。
他想着這一天多時間之中詹仲琦教給自己的東西,滿心緊張,強壯鎮定,「有條不紊」地將一道又一道的命令傳了下去。
時間緊急,杜倫來不及學更多東西,而詹仲琦也來不及教他更多。與教韓楓不同,詹仲琦教授杜倫的方式更似填鴨,所幸杜倫自幼讀書,練就了極佳的記憶力,因此這一套繁雜異常的十八連盤陣,竟然被他生生背了下來。
雖然詹仲琦也給了他簡易的圖示,但詹仲琦終究沒有親自來,並不知道此地山有多高,水有多深,更加不知道哪裏有奇石怪木,哪裏又有花鳥魚蟲,因此他給杜倫的只是套十八連盤陣的總綱,具體操作,完全在於杜倫自己能否活學活用。
幸好,杜倫瘸了腿;幸好,清秋所習的是薩滿之術。
薩滿通天,與陣法相通處,便在於視人與天地如一。此刻門山小關搖搖欲墜,滿目瘡痍,正如杜倫雙腿殘廢,如魚在砧板,任人魚肉。
杜倫離開鋒關芒城時,詹仲琦曾給他留過一句話。
「只將這天地,當做自己來治。」
這是詹仲琦一生鑽研之處,也是他醫好明溪的啞病的方法。有實踐,有真知,跟疾病一輩子作鬥爭的詹仲琦或許也可以說得上是這天底下最厲害的大夫。而這句話,便是他這一生的心血。
杜倫似懂非懂地帶着這句話來到了顏夕山上,在依照圖示將那十八連盤陣擺了個大概齊之後,他忽然呆住了。
他的後背早已經被汗水濡濕,此刻被仲秋的涼風一吹,那潮濕的衣服帶出了徹骨寒意,然而他雖然被凍得瑟瑟發抖,竟仿佛全無知覺,只擰着眉頭盯着山下的大陣,隱隱覺得這陣法中間有些缺陷。
那種說不出來的感覺呼之欲出,但卻被堵在了胸口處,讓他憋悶得很,幾乎喘不上氣。清秋在旁也覺得有些不對勁,然而於陣法來說,她終究是外行;於薩滿而言,她又停在皮毛,就算覺得蹊蹺,也是霧裏看花,水中望月。
龐萬德早就餓得肚子發了慌,他聽了一整天「這塊石頭搬到西邊,那棵樹砍掉」之類的瘋話,若不是因為羅懷信在旁邊,他早就將面前這個瘋子一把推到山崖底下。然而,龐萬德的不耐煩若與羅懷信相比,則是小巫見大巫了。
羅懷信一直雙手環胸站在清秋身旁。陪伴美女是件美事,與美女一同登高望遠於他而言當然更是求之不得的美差——但前提是只有他和清秋兩人。如今平白無故邊上多了個杜倫也就算了,更可惡的是還有個他恨不得砍掉首級方為一快的龐萬德。羅懷信只覺站在針墊上,暗忖與其這麼無所事事,倒不如早早下山,明天痛痛快快打他娘的一仗才好。
四人各有心事,而不知不覺中,顏夕山迎來了它每天之中最美的時刻。
顏夕顏夕,最美之時,自然是夕陽之下。
顏夕山為南北走向,夕陽來臨時,如同一道屏障,將這天地分為了東西兩端。
東邊的天空已經全黑了,能看到點點星光,西邊的天空卻還是火紅色的,染着金邊的火燒雲懸在天邊,勾勒出各式各樣的圖案。
門山小關在顏夕山的西側,再往西則是如同金蛇般蜿蜒綿長的普達江。此刻關內已經燃起了火把,雖然與夕陽相比,這關隘的光亮微乎其微,但在山下那一片昏暗之中,卻是讓人難忘的一抹溫暖。
金蛇般的普達江這時卻變成了一條逐漸變色的綵帶。它的起源在更西方,此刻站在山上並不能盡看,只能看到普達江從一片金色之中流淌過來,逐漸變成了橘紅,最後則變成了黑色,晃着幽幽的藍光。
山癲之下,幾隻無名小鳥在枯樹枝間上下飛舞——已到了還巢時;九霄雲上,一行大雁從更北方飛來,延續着祖先掠過長空的痕跡,向南而去。
這是一個如此靜謐,也如此安詳的世界,沒有戰火,沒有烽煙,山上的四人看着這自然大美,默然無語,痴心沉醉不知身之所處。
此刻,很難想到不過百里之外,正有數萬人馬正向這片絢爛美好的世界進逼。一旦烽煙起,此刻天堂只怕頃刻便化成彼間地獄。
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
這壯麗的景致美秒絕倫,但當想細細回味時,才發覺早已不在眼前。當四人回過神時,才發現身處在漆黑夜幕之下,山風淒冷,刮過山谷時「嗚嗚」聲起,猶如鬼哭狼嚎。
杜倫伸手一摸臉,驚覺不知何時自己竟潸然淚下,所幸此刻四周伸手不見五指,旁人看不到他哭,而他心中也不由輕笑了一聲,暗罵自己委實矯情,在離都時受再多委屈也扛下來了,怎麼今日什麼事都沒有,竟然傻傻地掉了淚。
他再往眼前看去,只見一片黑暗之中,竟似乎藏着許多危險。
此刻若換做韓楓或柳泉,他們即便感到害怕,那感覺也會稍縱即逝。那兩人都是極端冷靜的人,只要腳踏實地,便再不管身在懸崖旁邊還是在平安坦途之上。然而杜倫並不是那兩人,他或許也有着離都人的冷靜一面,但他終究只是個正常人。
故而,明知面前依舊是那山山水水,但杜倫還是身子一晃,輕輕吸了一口寒氣。
龐萬德扶着他的輪椅,清秋也是,杜倫這一動,兩人最先察覺。龐萬德這時手被凍僵了,腦子也僵得很,一時反應不出什麼,倒是清秋微微一笑,伸手扶在了杜倫肩上,柔聲問道:「你害怕嗎?我在家鄉的時候,小時候也常常爬山。有時候忘了時間,便在山上待到天黑。我記得有一次我在山洞裏睡着了,等醒來的時候四周什麼也看不見,什麼聲音也聽不到,這時候明知那山洞還是山洞,可是我卻忽然想到了很多可怕的東西。我怕面前會有蛇,害怕山洞外邊會有怪物,害怕自己一個人下山會摔斷了腿……就這麼怕着,結果在山洞裏哆嗦了一晚上,等到天亮了,才知道一切都是自己嚇自己,什麼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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