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天氣,離都城又干又熱,開了礦,練完兵,所有人身上都要掉一層皮。而到了這會兒,也再沒人忌諱瀨離河死過三千人了。每天解散之後,年輕人們便都變成了魚兒,跑到水裏泡着,「游來游去」,消暑納涼。
而到了夏天,韓楓和柳泉也不再把寒鐵劍放在身上。韓楓不知道柳泉把劍放到了什麼地方藏着,他自己則把劍留在了家中,藏在了自己的枕頭底下——自打知道父親一心希望他能離開離都,他就踏實了許多。
因此,他二人洗澡洗得肆無忌憚,只是有件事卻讓韓楓覺得奇怪。
卓小令總不跟着一起過來。
這小子說害怕被陽光曬脫了皮,因此練兵時死也不肯脫外衣,到了晚上洗澡的時候,又嫌瀨離河有血腥味,寧可擔着水回家洗,也不下河。
柳泉聽他問起,不禁笑道:「小令就這麼怪。據說他自己下河的時候,被水鬼在水裏抓過,被嚇怕了。」
「水鬼?」在瀨離河洗了二十幾年澡,韓楓還是頭一次聽說河裏有水鬼。
柳泉哈哈笑道:「有啊,當然有!聽說人少的時候,你到水草多的地方去洗,洗不過一會兒,腳就會被水草纏着。然後,到水裏解水草的時候,總能瞧見那水草不是水草。有時候是女人的頭髮,有時候是衣服,甚至有時候是手呢!」
被柳泉這麼一嚇,原本的暑熱倒是褪去了不少。韓楓只覺渾身上下都起了雞皮疙瘩,不禁往水裏瞧去,卻見周圍白花花一大片都是男人們的腿,黑東西倒也不少——自然是腿毛了,哪裏來的頭髮。
不過,洗澡的時候,看着柳泉略顯羸弱瘦削的身子板,韓楓還是不信他的考核結果都是真的。就算柳泉跑得快,但近些日子,黃師帥考得可都是力量啊。
什麼打沙包、扛沙包、踢沙包、滾沙包……總之,「災星」跟沙包較上了勁,連帶着他們這些人,私底下甚至給黃計都起了個「黃沙包」的綽號。
看看自己有稜有角的臂膀,又看着柳泉還沒自己一半粗的胳膊,韓楓只覺打破了腦袋,也不相信對方一拳能把百十來斤的沙包打得飛出三四丈遠,自己卻只能打出將將一丈。
怎麼想也想不通……這沒道理啊。
然而,他還沒主動去問,柳泉先開了口:「小囝,我總覺得有些不對勁。」
「什麼不對勁?」韓楓早習慣了柳泉的說話方式。這孩子總是先拋出了一個問題來,待別人問過去,他再回答。兩人一搭一合,那是二十幾年養成的默契。
柳泉果然壓低了聲音回了話:「你不覺得嗎?我們都是犯人,練兵練得這麼辛苦幹什麼?就算是去打仗,難道邢侯不怕打完了之後,我們暴動起來,他管不了麼?」
「呃……」韓楓倒真沒想過這一點,他這時心思都在之前所說的出城上面,哪裏還有閒心想什麼暴不暴動,不過被柳泉這一提醒,他轉念一想,便笑了起來,「我覺得邢侯還不用怕,最該怕的應是『沙包』。等咱們拿了兵器,出了城,不受約束了,不知多少人想要他的命。」
柳泉道:「說得是啊。不過,他應該也沒有這麼傻。」語罷,他皺起了眉頭,纖長的手指放在下巴上,俊面微板,也不知在想着什麼。
而這時,岸上卻忽地「跑」來一人。
那人用拐代腿,緊趕慢趕到了瀨離河畔,對着一河白花花的人,扯着嗓子吼了一聲:「韓楓!韓楓!你爹出事了!」
「我爹?」韓楓看清來的那人是杜倫,忙「嘩嘩」幾下游到了岸邊,手忙腳亂地上了岸,披了件不知誰的衣服,就往家的方向跑去。
※※※※※※※※※
韓楓一路跑回家,然而剛到家門口,就見四個士兵抬着張板床往城門方向走去。
板床上一人瘦骨嶙峋,面色青白,正是父親韓逸之。
離都之人死了之後,不出一刻必須運出城外。這是鐵打的規定,就算曆代城主,也不例外。
韓楓看着那愈行愈遠的板床,撕心裂肺喊了一聲「爹」,跪倒在地,重重地把頭磕了下去。
旁邊伸過來許多手扶他,那些手很溫暖,可碰到他身上,他卻覺得很冷。
「爹,爹……」他伏地遠望,見遠處的板床上,那乾瘦的屍體被四個士兵抬着一顛一顛,俄而,一隻枯瘦如柴的手忽地墜了下來。
那隻手晃來晃去,像是在對他打着最後的招呼。而到了這會兒,韓楓終於再忍不住心中的悲痛,又喊了一聲「爹」,眼淚奪眶而出。
這世上,最疼他的那個人,竟然就這麼去了!而他卻不能往前一步,親自送他最後一程。
父親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他早已知道這一天遲早會來,但當這一天來了,他還是覺得突兀而無法接受。
韓楓伏在地上,重重地用拳頭砸着地,眼淚混着手上流出的血淌了一地。
然而,他的胳膊卻忽地一緊,已經血肉模糊的拳頭,便再也打不下去了。柳泉把他胳膊牢牢把住,死拖硬拽,把他扯進了屋裏,隨後狠狠慣上了門,道:「小囝,要哭就在家哭,別在外邊丟人!你又不是要哭給別人看!」
「我……」韓楓緊咬着牙,努力不哭出聲來,沒一會兒功夫,眼淚連着鼻涕沾得衣服上濕了一大片。他緊緊攥着拳,知道柳泉所說的沒錯。他不能哭給別人看,不能哭給外邊那些人看,更不能哭給離都那些看着自己的士兵看。
這狗日的離都!
他暗罵了一句,看着桌子上昨晚父親教完字後留下的幾頁紙,只覺心中一絞,好不容易能瞧清楚的雙眼,又變得模糊一片。
「爹……」他低聲念着,拿過一張紙來,見其上還留着父親的字跡。
那字跡顫顫巍巍的,橫不平豎也不直,就像是父親瘦削乾癟的手指,難看但卻透着親切。他學字學了三個月,到現在已經能認比較複雜的字,這一篇紙上,字的筆畫都在十以上,只有最底下,寫着三個一模一樣,又很簡單的字。
「走,走,走!」
字體潦草,想來是父親臨終遺筆。
韓楓看着那三個「走」字,只覺悲從中來,但身上卻猛地多出了許多力量。他深吸口氣,仰望着頭頂的木樑,低聲道:「爹,你放心。我一定會成功!」
而柳泉這時也見到了那張紙,他目光一動,輕笑了笑,隨後把那張紙放到一旁燭火上點燃:「記住就好,不必留着了。」
韓楓微微一怔,看向柳泉,見他眼眶也是紅的,心知他必然也是想到了當年柳大伯去世的情形。
他默然無語地拍了拍柳泉的肩膀,柳泉卻一下子握住了他的手,道:「小囝,這樣也好。沒有後顧之憂,我們走起來更方便。」
「是啊。」韓楓嘆了口氣,一抹眼睛,道,「柳泉,我這輩子,一定要看看外邊的天,摸摸外邊的地,死也要死在城外。」
柳泉呵呵一笑,道:「你少說了一句,還要見識見識不是夷女的女人!」
韓楓本悶悶不樂,這會兒倒被他一句話逗得不由破涕而笑:「對,見識見識不是夷女的女人。如果可能……我還想……還想找到我妹妹,不能讓她繼續吃苦。」
「是啊。」柳泉道,「想着這些吧。天天想着、念着,一刻也不要忘了,不然怎麼離開?又怎麼吃得了這麼多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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