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着黑子算是因自己而死,韓楓見那小孩子步履艱難,以這野菜蘑菇飽腹,只覺心中微酸,仿佛看到自己八歲那年被逼下到伸手不見五指的礦井之中討生活。
然而,心酸憐憫之餘,韓楓卻生疑惑:明明象城全城覆滅,黑子一家人也不應倖存,這孩子怎麼會在這螞蜂成群的林中出現。
那孩子專心致志地在撿着菜,似乎完全沒有意識到面前不遠處坐着一個男子,立着一匹馬。
曉灼本在休息,這時也醒了過來。它的年齡比那孩子還要小些,因此在它眼中,眼前這個同樣「初生牛犢不怕虎」敢在螞蜂蜂窩底下亂轉的小不點倒比韓楓來得更加彌足珍貴。它瞪着銅鈴般的一雙眼睛目不交睫地看着那孩子,生怕呼口氣大些,就要把這孩子嚇跑。
韓楓也沒有出聲,他靜靜地注視着那個孩子,看他十指輕巧靈動,看他身子微微臃腫,直到看他撿了一籃子野菜卻似仍不嫌滿足,又把裝不下的拼命往衣服前兜里。
按他的身量,這一籃子東西無論如何都是夠果腹的,甚至足夠兩三個大人吃,韓楓心中微動,暗忖多半是黑子的妻子一家人都在此地。
無論如何,他到底愧疚於他們。韓楓身子一動,正要喊那孩子,那孩子卻「倏」地蹲了下來,黑漆漆的臉上一雙不算大的眼睛骨碌碌一轉,道:「你的反應真慢吶!到這會兒才醒麼?連你那匹大笨馬都不如哩!」
這句話倒說得韓楓有些哭笑不得,曉灼似乎也聽出這話中的意思,不屑地噴了噴氣,前蹄搗着土地。
那孩子倒是繼承了黑子的機靈勁,他對着「大笨馬」曉灼做了個鬼臉,然後跌跌撞撞走到了韓楓身前,道:「你的武器呢?」
這下倒輪着韓楓好奇了:「你要我的武器做什麼?」
那孩子道:「當然是看你的身份啦!真奇怪,難不成我一個小孩子還能從你手中把東西搶走麼?」
韓楓無奈笑笑。他倒真的是沒和孩子打過什麼交道,沒想到這孩子說話理直氣壯,竟有些大人模樣,心想自己方才卻是小瞧他了。左右無事,眼前又算是「故人之子」,韓楓對這孩子便甚是和氣,當下果真抽出了紫金刀,刀刃向着自己,刀背對着那孩子,交到他面前。
月光從樹冠間隙如水銀瀉下,映在紫金刀刀身上,照出隱約紅光。
那孩子並沒有接刀,反而煞有其事地眯着眼睛仔細瞧去,像是個眼睛不太好的老師傅在檢驗着兵器真假。他看了一會兒,才深處髒兮兮的右手,用黑得幾乎看不出來的指甲在刀身上彈了兩彈,又細細聽那紫金刀的聲音。
見他用的鑑別武器材料的法子煞是正規,韓楓不由自主對這孩子更起了幾分好感。不知為何,雖然這孩子長得不好看,但他看着他,卻仿佛見到了自己的小時候。他想起自己那時學着如何鑑別礦藏也是如此,每天都趴在礦石上敲敲打打,聽來聽去。
而就在他出神中,那孩子已縮回手去,高聲道:「果然是你!」
「是我什麼?」韓楓這時已猜到了大概齊,只等這孩子自己承認。
那孩子睜大了眼睛,道:「前些日子,有個仙女姐姐把我們一家人救到此處,她臨走時,還讓我給一個帶着紫金武器的人托話。那個人就是你吧!」
果然是離娿安排下來的。
韓楓心中有了底。然而話說回來,能夠有本事安排人在象城毀城之前把黑子一家人接出來的,也只有她了。想不到她在去雪龍山的一路上雖與黑子種種不合,但細小處仍記得清清楚楚,考慮周全。而這孩子身上的驅蟲散自然也是來自離娿了。
那孩子又道:「那個仙女姐姐說,她如果過兩個月還沒有回來,就會有一個帶着紫金武器的大哥哥經過這片林子去找她。我在這兒已經等了你二十多天啦,你怎麼才來?」
韓楓卻沒有回答這句話,反問道:「你叫什麼名字?你那仙女姐姐讓你跟我說什麼?」
那孩子甩了韓楓一個白眼,道:「我……我為什麼要告訴你我的名字?仙女姐姐說你和我爹是朋友,是不是真的?我爹怎麼還不回家?」
韓楓被這三個問題問得臉色一次比一次尷尬,所幸他戴着皮面具,那孩子看不見。他暗忖原來到此時黑子一家人並不知道黑子的死訊,而自己再狠心,也終不能跟面前這個未滿六歲的孩子說黑子被芒侯割下了頭顱,如今屍體埋在雪龍山下的亂石之中,這輩子他都見不到了。
韓楓怔了怔,才道:「你爹他有很重要的事情做,這一陣子都不能來見你們。你……你姓梁,對不對?」
那孩子聽了這個問話,卻忽然一下站直了身子,呵呵笑道:「你知道我姓梁,你果然認識我爹!哈哈,哈哈,我原本還以為是仙女姐姐逗我玩呢,我爹怎麼可能認識用紫金武器的有錢人,我還害怕是他又拿了別人東西,被人找上門來呢!」
韓楓強笑幾聲,道:「怎麼會呢?你爹他……」他想說黑子幾句好話,然而黑子猥瑣粗鄙的樣子浮現在眼前,這「英雄」二字就無論如何也說不出來,想了半天,黑子唯一值得稱道的便是他對家的感情,韓楓輕嘆口氣,道:「你爹他是極其惦記你們的。我想,他就算不回來,心還是在你們身上。」
那孩子卻對黑子極其崇拜,聽韓楓誇了黑子幾句,立時把他看成了天底下最大的善人,便伸出小手拉着他,道:「大哥哥,我信你了!你叫我鈞兒就好,我爹也這麼喊我的!我家馬上要做晚飯,你一個人在外邊也沒地方住,不如跟我去我家過一晚上吧,怎麼樣?」
梁鈞盛情難卻,韓楓無法拒絕,只得點頭稱好,一手拉了曉灼,另一手索性就抱起了梁鈞。梁鈞並不怕生——畢竟若怕了生,只怕也沒法接下其父傳下的衣缽,他被韓楓抱起來,便用黑乎乎的小手勾着韓楓的脖子,笑道:「大哥哥,你別抱我,叫我在馬上坐會兒行不?我從沒有騎過馬呢,也讓我過把癮!」
韓楓終究害怕曉灼發了性傷了這孩子,便帶着他一起上了馬,又彎腰取了那籃子放上來,道:「你家住在什麼地方?」
梁鈞小手抓着馬韁繩,連眼睛裏都放着光,這會兒哪還管着回韓楓的話,只咯咯笑道:「我讓馬過去便是,哈哈……駕、駕……這馬當真聽我的話!好馬兒,好馬兒,我可再不喊你大笨馬啦!」
有韓楓在背上,曉灼對這孩子再不屑也只能乖乖聽話,二人往林深處行去,途中梁鈞便將他一家人如何離開象城,又如何到了這螞蜂林中的種種事情都告訴給了韓楓。這孩子雖然一開始對韓楓有着戒心,但一旦打開了話匣子,便滔滔不絕,停也停不住。
韓楓這才知道,在象城就快要覆滅之前,有十幾個夷人趁夜潛入了城中,找到了黑子一家人,半綁架半要挾,將黑子的妻子和三個孩子都帶了出來。而梁鈞對象城覆滅並沒有太多的印象,他只記得在他離城之時,第一次從外邊回頭去看象城。因為是半夜,所以他迷迷糊糊地,並不知道自己看到的究竟是現實還是夢境。彼時城牆上的象城印記——白象仿佛已經殘缺不全,碩大平整的白色象身上有數道陰影,看上去像是被巨獸抓過一樣。而緊接着,無數枝蔓從象城周圍的蒼梧之林中伸展過來,如妖魔的手臂,而當那些手到了象城附近時,似乎被無形地屏障阻隔,靜靜地停了下來,蓄勢待發。
梁鈞只記到此處,接下來他的頭就被母親按在了懷中,進入了夢鄉。
等他迷迷糊糊再醒來時,已經到了夷人的村落之中。他在象城裏雖然也見到過夷人,但卻從沒有見過這麼大群的。而那個村落也很簡陋,在他眼中,甚至連他家那個貧民窟的房子也不如。
韓楓聽到此處心中微動:在他記憶之中,夷人村莊固然不算富饒,但那些房子終究也是能夠住人的,更何況村中還有一間祭司大自然神用的「神廟」,無論如何也與「簡陋」二字搭不上邊。
而梁鈞口中的時間也有問題。他當時與婉柔、黑子往林中去,三人的腳程都不算慢,後來又有離娿引路,如此行之,也要五到六天才到。梁鈞只睡了一晚如何就至——只能說明那本不是夷人真正的村落,只是個臨時搭建的住處罷了。而那住處距離象城極近,顯然是夷人為了滅象城預防有變而建。
梁鈞繼續往下講去。他言道他在那個夷人村莊住了好一陣子,一開始以為到了村中就能遇見父親,但跑遍了每間房子,仍是失望,而且那些夷人似乎對他們一家人很不友善,甚至不讓自己的孩子跟他一起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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