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句話如當頭棒喝,登時令詹凡停住了步子。他低頭沉吟,忽地對詹仲琦拜倒在地,道:「請前輩賜教。」其意誠懇,宛如拜師求藝。
韓楓心中一凜,也看向了詹仲琦。在他心底,雖然水大師算是敵人,但他仍舊將水大師看成是一位德行高深的長者來崇敬,他憎恨智峰下殺手,同時也希望詹仲琦能夠真心教導詹凡……然而詹凡畢竟是越王之子,詹仲琦是否會不存他見?
詹仲琦凝視詹凡,同時緩緩地捋着「鬍子」,像是在個一件十分艱難的決定。不知過了多久,他才道:「你我是敵非友,我今日不殺你已是看在舊友的面子上,何況其他?你且起來吧。」
但詹凡卻有一股犟脾氣,他死死跪在地上,膝蓋就如生了根一般風雨不動。
詹仲琦不由勸道:「你師父猝然離世,如今天氣又熱,該當早早將他下葬。你為人徒,由他暴屍在外,豈不逆了孝道?」
豈料詹凡卻流淚道:「師父曾說,人死如燈滅,屍體便如塵土。若不是嫌聞着不好過,他以前住在山上還想着拿些動物屍體搭成房子來住。而他死後,身子於他已是無用之物,拿去餵狗也好,養花養樹也好,最下乘才是找個棺材埋了供人瞻仰。我……我……我那時聽了答應他了,這時卻覺得不捨得師父離開我,我……我本就是不孝之徒。」話未說完,他控制不住難過,渾身顫抖,淚如雨下。
「好孩子。」詹仲琦聽得唏噓不已,不自禁中,想起昔日與水大師結交諸事,眼圈不由得也紅了。他心中一軟,彎腰去扶詹凡,道:「你師父的意思我明白,他是個千古難得的好人吶。他倒並非不願被人祭拜,只是這祭拜若非發自真心而流於形式,倒不如用這無用之身去施捨天地來得更有意義。但如今你見他身便心起安慰,至少祭拜他於你而言便有意義,這並非違背你師父的心愿,何來不孝呢?」
詹凡聽得連連點頭,胡亂抹去眼淚,道:「多謝前輩指點。可我……又該如何報仇?」
詹仲琦道:「你師父臨終對你有遺言,你想明白,自然能找到為他報仇的法子。但切不可將那法子僅用作報仇……你師父一生教你,怕你誤入歧途,這最後一句話更是他對你日後諸事的叮囑,你……唉,你可不能辜負了他。我若多說,也是負他一片深意,對你有害無利。」
※※※※※※※※※
待詹凡離開,韓楓對詹仲琦道:「叔祖早知智峰會等您和水大師來麼?」
詹仲琦道:「在赤霞樓你走後,我便有些疑慮。智峰做事力求妥當,我們當時在赤霞樓中,雖說換了平常行人斷然聽不到亭榭中發生的事,但依着智峰的性子,她也會多看我們一眼,豈料她看與不看,帶人就走……」
韓楓道:「叔祖是覺得我們行藏已被看穿?可您分明吃了那藥……」
詹仲琦道:「我的行藏並未被看穿,被看穿的是騫浪的行藏。智峰想要制住騫浪,必定要找一個天時地利人和都有利於她的地方,在赤霞樓中她不能久留,只能說明騫浪快追上她……那時我沒想到這一步,唉,若我能拖她一拖……」他頓了一頓,又道,「罷了,早些走是正經。我出來時便叫張樂金他們收拾了東西,今晚也別在城中住了,早到了麓州早踏實。」
韓楓問道:「這麼着急做什麼?您是怕智峰追我們,可她難道想不到我們會出城而去麼?」
詹仲琦苦笑道:「你是想跟我說最危險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嘿嘿,與智峰斗,豈能以常理度之。你能想到這一步,她便必然在城中;你若想到她以為你在城中你則出了城,她必然在城外候着你。我與她相交大半輩子,早已知道我算不過她,更何況是你這孩子?」
韓楓道:「既然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為何還要走?」
詹仲琦拉着他一面往城南去,一面道:「倒不是沒有法子,然而這個法子我做得,你卻做不得。有句話叫做『一力降十會』,你懂不懂?我講過,智峰她算無遺漏,定要穩佔上風方肯出手。她為人謹慎,每一次即便不能取勝,卻也不肯吃虧……我既然明白她的這個脾氣,當反其道而行。天時我二人相同,地利卻不一樣。城中她盡得地利,城外雖然也在伏濤城的屬轄,但較之城中,卻對我有利些;人和則同樣。我是這天下唯一勝得過她的,就算她算出來我在什麼地方,但是她如果算不出能穩贏我,那便枉然。」
韓楓恍然:「這便是純以實力定輸贏,故而才叫做『一力降十會』。」
詹仲琦道:「正是如此,於我而言,這又叫做『揚長避短』。」他朗然一笑,似乎極是得意,「不過我算得出來以力降智,她自然也明白這個道理。若放以往,她當真想留下我,必然會千方百計攔我出城。」
二人腳步均快,此時已能看到伏濤城的南城門。韓楓向身後看去,見一片平靜祥和,並沒有刺客或士兵。他還待再細瞧,卻聽詹仲琦道:「別看了,沒有的。」
韓楓道:「若尋常人定然攔不住咱們。如果要攔。必定是智峰親自出手?」
詹仲琦道:「不錯。然而她今天誤算兩事,她為人自負得很,此時說不定躲在家裏哭泣,哪裏還會出來做攔路狗。」
「躲在家裏哭?」韓楓微笑,暗忖詹仲琦說出這話,倒將智峰講成了個愛鬧脾氣的小姑娘,哪裏還像是個年已過百的老太婆。
詹仲琦道:「你道她不傷心麼?哼……她沒有算到你身上帶着白童,故而沒困住你,這是一;她沒算到她終究過不去騫浪之死這道坎,這是二。有情也好,無情也罷,她與騫浪始終鬥了這一輩子。你到我這境地便能明白。朋友易找,敵手難尋。」
他說完這句話後,倒起了十分感慨。二人此刻已經走到南城門下,彼時陽光正好,城門處人馬絡繹不絕,二人輕輕鬆鬆出城而去。
盛夏時節,未時末刻仍是地上流火,人身淌汗,然而詹仲琦的一聲長嘆,倒叫韓楓心中起了一絲涼意。
「人世最冷唯寂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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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仲琦與張樂金幾人約定的見面地點和南城門還有一段距離,韓楓和詹仲琦出了城門之後,腳步慢慢放緩,聽着四下人聲馬鳴,韓楓忽然想起了自己另一匹坐騎——一丈黑。
雖說詹凡對他說是借馬,但在他心底,他一直覺得是將一丈黑送給了詹凡,直到此刻九灼已死,他才恍惚間想到那匹純黑如緞的寶馬。而就馬隨人,他再次想到了詹凡。
歐陽小妹恐怕依舊陷在昏迷之中,如今水大師也去了,詹凡身上的重擔猝然之間重了不少。只是水大師亡故,越王的靠山便沒有了,此後有誰能與他共同支撐着江南大半河山?智峰是梁公義母,她出手便如同梁公出手,此刻梁公有心算無心,天時地利人和皆得,眼見着這江南便要易主了。
以往他與詹凡井底觀天,自覺無敵於天下,今日才知,他們只是這滄海浪潮之中的渺小一粟,一個大點的浪花過來,便足以令二人萬劫不復。
詹仲琦見韓楓愁眉不展,問道:「你在擔心什麼?」
韓楓勉強笑了笑,道:「您瞧出來了……我依舊不放心詹凡。水大師那句話我也始終沒有想明白。」
詹仲琦溫然道:「『廿年學海辨高低,根骨清清未入迷。此語若非心過境,管他南北與東西。』這是騫浪畢生心血所做,你若明白了,你便已不是你了。也罷,如今還有一段路程,我便將此中道理說與你聽。」
韓楓道:「但聞其詳。」
詹仲琦道:「這道理說來其實容易得很,用我一句話說,便是『我的是我的,你的是你的』。」
「嗯?」韓楓沒想到詹仲琦忽地冒出這麼一句世俗的話,暗忖自己小時候在離都倒聽人搶東西時說過類似的話,只是那人似乎說的是「我的是我的,你的還是我的」。
詹仲琦見韓楓臉上神情古怪,笑問道:「聽不懂,還是覺得我說的太過粗俗?那時詹凡問你什麼是『我障』,你要回答的時候騫浪起了急,是不是?你知道他為什麼寧願自傷也要攔你麼,你知道我為什麼說智峰是想借你之口在詹凡心中種下『我障』的念頭,從而毀了騫浪二十年心血麼?因為你說的『我障』是你的,並非詹凡的。他若聽了你的話去看破『我障』,他便是看這一輩子,也看不破!他這一生境界,就止於此了!亦可說,他的根骨便因你斷送了!」
這話說得甚重,韓楓只覺宛如當頭被打了一棍,背後冷汗涔涔而下,未想自己那時一時好心,卻險些害了詹凡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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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這個題目出自一句佛語典故……不欲了解,則不必深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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