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婷婷抱着死兔子高興地又連聲叫着柳泉,戚嬡見柳泉難得高興,心中一暖,大着膽子湊到了倆人身邊,道:「婷婷,你現在能打兔子,便是長大了。以後再要喊你父皇『爹』,可是要惹人笑的。聽嬡姨的話,還是改……」她這原是一片好心,孰想話未說完已被柳泉截口打斷。
柳泉的臉色竟比小孩變得還快,方才還萬里無雲,頃刻間便雷電交加。他輕咳了一聲,道:「戚嬡,婷婷是我女兒,她願意叫我什麼就叫我什麼,不需旁人教。」
戚嬡不意被他直面搶白,偏偏又是在滿心高興的時候,一時間又是尷尬又是難過,臉上騰地一下便燒了起來。她終究是執拗脾氣,雖然強忍着不對心上人發怒,可要強顏歡笑卻也做不出來。她急促地喘了幾口氣,似乎是想平復情緒,然而柳泉說了那話之後便又低頭去逗弄女兒,絲毫沒有安慰她的意思,這一切瞧在她眼中,不免火上澆油。
戚嬡怒哼一聲,勒緊了馬頭,生硬地說了一句:「我今天好累,還是先回去了。」便催馬離去,只留捲雲鐵驪嗚嗚出聲,似在呼喚自己的情人不要離開。
柳婷婷直到這會兒,才驚覺戚嬡似乎不大高興,她人小鬼大,竟一下子又在柳泉懷中站了起來,憋着嘴問道:「爹,是我惹嬡姨不高興了麼?」
柳泉微笑着搖了搖頭。他看着女兒這幅面孔,看着她那雙眼睛之中的哀愁委屈,忽然心中一痛,想起曾幾何時,也有一個女子長着這麼一雙不怎麼好看的小眼睛,看着他時眸中也滿是哀愁與委屈,讓他幾欲成狂,愛恨交加。
「小婷,你究竟在什麼地方?」柳泉喃喃自語。
柳婷婷卻沒有在意父親的話,在她心中,倒有旁人更為要緊:「爹,我要嬡姨做我娘,好不好?」她撒嬌說着,於她而言,這種要求似乎很簡單,就像平日裏問柳泉要一件玩具那麼簡單,而在她印象中,父親似乎從未拒絕過她什麼。
可偏偏這一次不一樣。柳泉不假思索便瞪着眼睛怒斥了一聲:「胡說,誰也不能做你娘!」
捲雲鐵驪這時已往鷹翔城緩緩走了一段路,四下無人,故而柳泉的這聲喝比往常更顯大聲了許多。
柳婷婷被柳泉斥得一愣。她眨巴着一雙小眼睛默默地盯着柳泉,然後嘴角緩緩癟了下去,隨即忽地嘴巴一張,「哇」地一聲哭號起來。
這一哭,不可謂不震天動地,驚心動魄。
柳婷婷不愧是柳泉的女兒,嚎哭之餘,借着這股勢頭,竟開始有理有據地數落起了柳泉,指責他種種不稱職之處:「爹爹最壞了!平日裏……嗚嗚嗚……不陪着我……只有……嗚嗚嗚……嬡姨陪我玩……嗚嗚嗚……你不陪我……嗚嗚嗚嗚嗚……還不許別人陪我……我再也不理你了……還罵我……嗚嗚嗚嗚嗚嗚……我再也不要理你了!」
她從啼聲清亮一直哭到聲音嘶啞,甚而至聲嘶力竭。而柳泉卻在那句呵斥剛一出口時便覺後悔,只是他從不是輕易認錯的個性,直到見女兒鼻涕與眼淚齊飛,脖子耳朵共朝霞一色,才急着開口道歉,但小心翼翼的道歉聲音始終比對方的破嗓大哭低上一籌,直到柳婷婷哭累了,他的話才有一搭沒一搭地飄進她的耳朵。
「爹陪着你,爹好好地陪着你。」柳泉往日的伶牙俐齒到了這個節骨眼上全被拋到了九霄雲外,來來回回只這兩句話,連他自己說得都覺乏味,然而柳婷婷卻偏偏只認這兩句「靈丹妙藥」。
方才還哭得臉紅脖子粗的小丫頭情緒大定,如火燒霞般的肌膚也緩緩退回了玉脂白。她又眨巴眨巴眼睛,任由父親把鼻涕擦掉,破涕而笑道:「那麼嬡姨也陪着我麼?」
「罷了,都陪着你。」柳泉嘆了口氣,捧起柳婷婷的小臉蛋親了親。
柳婷婷這回徹底開心了,她一雙小手摟着柳泉的脖子,仰頭看着他,這才發現父親的眼睛竟然也是紅的,不由驚訝問道:「爹也哭了嗎?羞羞羞,哭鼻子。」這是平日柳泉笑話她的話,她聽得久了,竟連語氣也學得一般無二。
柳泉被女兒說得又好笑又好氣,不由苦笑了一聲,低聲自語道:「是啊,我也哭了啊……」
※※※※※※※※※
柳泉盡享天倫之時,韓楓已經進了伏濤城。
入城時幾人換車乘船,經城北河道。過水門時,韓楓看到門中雕塑的那一隻伏濤獸,不由想起以前入風城花都時白童的那一番話語。
「伏濤獸,這是土木厭勝的一種。」白童的聲音在腦海中響起,「凡建水門,必建伏濤。這是你們代國……你們代人好幾千年前土木師傅傳下的慣例。」
如今的他已不再是那個懵懂無知的愣頭小伙子,再見這伏濤獸並不覺得驚奇,只覺另有感慨。所謂土木壓勝,屬於堪輿的分支,而堪輿在詹仲琦口中,只是對天地之氣一種大而化之的處理辦法。
天地之氣不好掌控,然而歷代的陣師們卻在不斷地摸索之中,找出了一些「簡易」的門道。譬如陣師能夠行雲布雨,掌控天氣,但尋常百姓卻也知道「日暈三更雨,夜暈午時風」的道理,前者直抵因果,後者關心表象——而這水門布伏濤,對於尋常木匠來說,便是約定俗成的表象罷了。
大多數伏濤獸都放在水門正中央,伏濤城的也不例外。詹仲琦站在韓楓身旁,見他看着那伏濤獸的石像怔怔出神,不由嗤笑一聲,道:「不過是一堆廢舊石頭罷了,除了擋道以外,還有什麼用?」
韓楓笑而不語——他也曾聽人說起伏濤城真正管用的伏濤獸並不在這裏,而是在梁公的後院。只是這一恍惚間,船行甚速,已穿過了水門,進到了城中的分河道。
這處分河道延綿往南去,直穿伏濤城而過,最南端的水源一直蔓延到了象城附近才扎進地底暗河,按照流勢判斷,或許最終竟是與納河匯在一處。
天下水網若斷實續,即便隔着幾千幾萬里,最終仍同流同源。沒想到此,韓楓便不由嘆息,這世上的人們看着離得近,可心中卻彼此隔閡,竟連無情之水也不如。
分河道在伏濤城中的這段又被稱為上江溪,然而韓楓聽搖櫓的老船夫所言,卻覺那語調聽起來有些奇怪,仔細辨別,則是「赤江溪」三字。只是往水中瞧去,只見碧波蕩漾,水深處則轉為青黑,哪裏與「赤」字能夠掛上邊。
那船夫聽了他的疑問,不由笑了起來。他沒有直接回答韓楓的問話,反而放開了嗓子,高聲唱了起來。
「四月漁家惱赤溪,亂紅掠影隱端倪,落竿布網攪河泥,空手何來鬻糧米。餘年帆槳滿雲堤,恨江溪也愛江溪。」
見韓楓聽得不明所以,詹仲琦呵呵長笑,道:「這首詞名『浣溪沙』,以往我來伏濤城倒也聽過。老人家,我記得三十年前我來伏濤城,那時這上江溪還叫做『赤江溪』哩。」
聽詹仲琦這麼說,那老漁夫登時咧嘴笑着點了點頭,旋即連聲道:「您是老神仙啦,我虛活了六十歲,您喊我『老人家』可不是讓我折壽嘛!」
詹仲琦年已過百,雖然老相早成,但與這漁夫相較而言並不顯得過於年邁。他聽了這漁夫的話,不由自主捋了捋頷下「鬍鬚」,輕嘆道:「說得倒是。三十年前我來伏濤城便已是這幅樣子,你那時還是大好青年,歲月不饒人啊。」語罷,又看向韓楓,道,「這江水原本的的確確是叫做『赤江溪』,與風城花都的『青江溪』恰巧名字是對着的。也不知梁公是着了什麼魔,一定說他在大江上游,便偏偏把那個『赤』改成『上』字。」
左右無事,韓楓便索性打破砂鍋問到底,道:「可這江水並不紅啊,我那時在青江溪,卻見那邊的江水的確呈青黑色。」
「傻孩子,」詹仲琦笑道,「你倒見哪邊的江水是紅色的?這是這水名為赤江,卻要從方才船家唱的曲子裏邊找由頭。『四月漁家惱赤溪』,自然就是說四月份的時候,這伏濤城的漁家們也發了愁,為何發愁,卻是要怪眼前這赤江溪水。大江到此處水流湍急,就算水中有鱘魚可捕,卻也不是小漁船能做到的,大多數漁家都在這分河道上討生活,所以『亂紅掠影隱端倪』,自然便空手而歸,沒錢買糧買米。」
「亂紅掠影?」韓楓好奇問道。
詹仲琦指着分河道兩岸,道:「你瞧那是什麼樹?」
此時天氣正熱,樹上葉片翠綠翠綠的,叫人看上去只覺心曠神怡。韓楓定了定神,恍然大悟:「是桃樹。莫非是說,四月份桃花盛開,花瓣紛紛飄到這江水中,才把這江水映成了紅色麼?」
詹仲琦贊道:「你倒是一點就透,但卻不止如此。這分河道的上游在南面,出了伏濤城往南,便是一大片海棠樹林,那些海棠花到了四月也正該謝了,各種花瓣混在一起,讓這整條溪水都是紅色的,看不見水底下的情況,這才叫隱去了端倪。而四月魚兒正小,原本捕捉起來也不容易,故而放網也好,下魚竿也好,收穫寥寥無幾。可又因這江水滋養了那麼一大片海棠林子,等到了六七月份海棠果子熟了掉到水裏,魚兒吃了長得肥美,肉中還有果香,燒燉紅燜皆可,所以這赤江溪中的魚兒也稱為伏濤城的一寶。」
韓楓笑道:「叔祖見多識廣,說來此時正是吃魚的日子,我倒有些饞了。」
詹仲琦笑道:「不急不急。你瞧見遠處那河堤沒有?」
韓楓順他指出看去,只見遠處水霧繚繞之間,一道白線若有若無,猶如雲飄水上,仙境一般,而那白線近岸處則密密麻麻地集着許多漁船,十分熱鬧。
詹仲琦又道:「這水堤是從象城運來的白石所做,因為白如雲朵,又名『雲堤』。『餘年帆槳滿雲堤』,說的便是除了四月以外,其他月份只要河水不結冰,打漁船便群聚雲堤旁,煞是壯觀。這也是漁家過得最舒服的時候,因此是『恨江溪也愛江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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