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她帶上來。」一入寢宮,離娿便四仰八叉地倒在了軟榻上。她極不耐煩地揪扯着頭上的冠冕,那些金釵配飾不消片刻便和她的頭髮纏在了一起,疼得她一個勁吸冷氣。倒是婉柔還算耐心,靜靜地扶她做好了,一點一點取下那些頭飾。
寢宮之中並非全無宮女,柳泉送來的半夷女對身為夷族大祭司的離娿敬若神明,離娿便找了兩個踏實聽話的陪在自己身邊。而此時此刻,她便是在對這兩個人說話。
兩名宮女匆忙退到了後殿,不出片刻功夫,便推搡出了一個女子。那女子也穿着宮女的衣服,切品級並不算低。她一直低着頭,露出修長白淨的脖子,愈發顯得楚楚動人。
正是虞天星。
「我說了我裝病。」離娿斜倚在軟榻上,懷中抱着個靠墊,形態慵懶,「有人反鎖了火場的門,自然是希望裏邊的人同歸於盡。看不慣刺客的大有人在,看不慣一國之君和代人女子在一起的,多半就只剩下半夷女。」
她話到此處,韓楓便接了下去:「但她們都是敬重你的。」
離娿笑道:「是啊。所以我生病的消息一放出去,求神的也有,祈福的也有,唯有一人是在懺悔,便是她了。」
虞天星靜跪在地,她的頭垂得很低,眾人都看不見她的表情,卻只看到她身前一滴一滴地滴着水,頃刻間便是一汪淚。
韓楓冷冷地看着跪在面前的女子。這是他曾經想好好保護的女子,然而自從清河城會面後,他對她所謂的兄妹之情也被她種種荒誕不羈的作法漸漸沖淡,然而當他在鋒關芒城再見到她時,他仍然是開心的,希望她在自己身邊少吃些苦,在宮中安排給她的事情也盡挑肥差來,卻沒想到,竟然是她要置婉柔於死地。
於韓楓而言,這便是底線了。
縱然婉柔並沒有出事,即便婉柔一直在對他搖頭示意他說話,但他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寬恕虞天星的話來。倒是離娿把靠墊扔到了一邊,幾步走到了虞天星身邊,蹲在她面前,問道:「你哭什麼?明明是我受的傷,我都沒有哭。」
虞天星與心中的「神」近距離接觸,饒是知道這個神是想着取自己性命的,仍覺不勝榮幸。在她眼中,離娿幾乎是與韓楓同等重要的存在,莫說自己害她重傷難愈,哪怕只是害她被那個刺客劃了一個小小的口子,也是要下地獄永世不得翻身的罪過。那日她聽說離娿幾乎「死了」,自責之下,只想着懺悔過罷便自盡謝罪,卻沒想到話還沒說完,便見這位大祭司從她身後冒了出來,帶着一臉冷笑。
那時她真是又高興,又慌張。
然而對夷族血液狂熱的崇拜,卻讓她在此刻得到了一種「平靜」和「超脫」。她看着蹲在身前的大祭司,努力調勻了呼吸,忽然拜倒在地,頭觸碰着離娿雙腳前的石磚,道:「大人,天星是有罪之身,本以為朝不保夕,卻未想到還能再見韓帝一面。這是大自然神的恩賜,天星感恩至極,故而哭泣。」半夷女因敬離娿為夷族大祭司的緣故,皆稱其為「大人」,反而不以「後」具。
「呵!」離娿當真是氣極反笑。她也沒想到事到如今,虞天星竟然仍說得出這等話。她回頭看了韓楓一眼,見韓楓面沉如鐵,便又開了口:「胡說胡說,這哪裏是大自然神的恩賜,我如今當家作主,要你死便死,要你生便生,這分明是我的恩賜才對啊!」
聽了這句話,虞天星猛地抬起了頭。她的一雙眸子閃着動人的光芒,燦如星辰。她滿面正色,臉漲得通紅,用了渾身力氣才抑制住自己的聲調不會因情緒激動而過於起伏:「大人,即便……即便您是祭司,這話說得也太冒失,請您立刻自省,以免大自然神降罪於身啊!我們都是大自然神的仆隨,而您是最接近她的人,也應是她最忠誠的僕人,哪裏能說出這麼不敬的話來?若無大自然神,又哪裏有我們幾千幾萬流着夷人鮮血的後人?我們的力量智慧皆勝於代人,這便是大自然神為我們的最大賜福。」說到「力量智慧皆勝於代人」時,她不無怨毒地瞪了婉柔一眼,如果她的目光能化為實物,只怕婉柔身上會被她剜得千瘡百孔。
「你的力量智慧?」離娿不由哈哈大笑。她站起了身,道:「你有力量與智慧,怎麼不見你擒住刺客?虞天星,你對大自然神又知道多少呢?在離都中不會有人跟你們說這些,被五年一度的囚車帶到帝都學藝,更加不會有人告訴你這些。歸根結底,還不是聽柳泉講的?哈哈,你以為他又知道多少?」
說到此處,離娿忽地一轉身,隨即「啪」地一聲,狠狠地在虞天星臉上甩了一個耳光。
這一下打得甚狠,虞天星「啊」地叫了起來,整個人被抽得幾乎趴在地上,而婉柔更是驚叫了一聲,韓楓則不由自主地站起了身,喊道:「離娿!」
離娿輕輕吹着右手,似乎疼的是她的手,而不是虞天星的臉。
虞天星被這一下打得徹底傻了。她半張着嘴看着離娿,完全不敢相信方才發生的那一幕。她雖然做好了送死的準備,但被自己心目中最尊敬的人當眾抽臉,還是在自己心愛的男子和嫉恨的女子面前,這實在是比死更難受的懲罰。
兩行眼淚從她燦如星辰的眸子裏淌出,轉眼間便浸濕了她的前襟。這一回的哭泣再沒有什麼感恩一說,只剩下純粹的「委屈」二字。
離娿並沒有理會韓楓的話,只板起了臉,喝道:「真是混賬!半夷女里便都是你這種玩意,就連我這個夷族大祭司也覺得可笑!」她欲待再說下去,才見帶虞天星出來的那兩個宮女臉上忽青忽白,她強忍下了氣,喝命二女退出寢宮,才又瞪着虞天星,道:「大自然神即便存在,又如何會助你這等昏昧無明,不知自愛之人?好叫你得知,我雖敬神愛神,但我若要活命,便也可瀆神毀神!」
「你!」聽到「瀆神毀神」四字,虞天星拼命一般捂住耳朵,然而捂住便已是落在其後,這四個字終究一個不落,進了她的腦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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