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秘之約 4.雨夜下的跳樑小丑

    雨仍舊下着。

    克瑞斯感到脖子有些發涼，他再次緊了緊戴在頭上的雨帽，問出剛剛心中的疑問：「這附近的人呢？那些固執的人類怎麼也改變主意了？」

    「暫時不太清楚，不過您確實是八區的最後一位撤離的人類。」

    「知道了，繼續吧。」

    他挑了挑眉，沒有得到問題的答案，這個結果讓他忍不住嘆氣。

    他轉過身，靠在金屬板上繼續等待着朵兒——

    雖然機械姬一樣是機械人，更是自己的女管家。但在撤離計劃的詳情上，工程機械人親自參與其中，他們知道的要更具體。

    看來是有什麼變故發生了——

    克瑞斯深吸了一口氣，扭頭望向了遠處八區最高的大樓——

    幾百米外的高樓如今已經被「彩雨」塗成了鮮艷的染缸——這些顏色的來源全是隱藏在雨珠中的重金屬廢料，擁有着強烈的輻射和高強度的腐蝕性。彩雨的每一個雨滴都擁有着奇異鮮艷的顏色，美麗的外表中卻危險無比。

    彩雨如果滴在裸露的肌膚上，幾秒鐘的時間就會腐蝕的只剩下白骨。人類碰上彩雨，只能躲在鋼鐵大樓的壁壘中靜靜地等雨停或者是找到工程機械人駕駛的機車，從而離開……

    不過可惜的是，這座城市已經被廢棄了——

    不會再有工程機械人駕駛的機車經過。人類一旦被彩雨追上，就只能屋檐下避雨。而這樣一來，可憐人就會趕不上撤離計劃，最終與撤離的大部脫節。

    「嘖嘖……」

    克瑞斯回想起隱藏在城市廢墟里的那群傢伙，他們可不是善茬——

    他帶着些許同情搖了搖頭，這個可憐的傢伙或許就是自己——

    運氣好的話，那個可憐人會和機械姬這樣的五代機械人一起撤離，還能搭乘撤離計劃中的高速列車。

    但如果運氣差的話——

    就只能和這些奇形怪狀的工程機械人走公路去「新時代」。

    工程機械人雖然可靠，但即使是最吃苦耐勞的苦修士們也不願意走公路去「新時代」。

    不單單是路途遙遠的問題。

    公路上將近一個月的旅途中，可憐的乘客會被工程機械人逼着吃營養素，然後忍受這些大塊頭古怪的脾氣，甚至還有極端天氣之類的等等問題。

    最重要的是路過已經廢棄多年的城市時，天知道會出現什麼——

    冷人病毒爆發時，很多感染了1型的克隆人和人類都躲在了廢棄的城市中，更何況從仿生區逃出來的怪物呢？

    從仿生區巨變後，克瑞斯聽過無數關於他們的傳聞。

    當初1型的病毒患者因為機械人第三定律——機械人看到人類自相殘殺不得袖手旁觀，從而被放逐到城市之外。

    但克瑞斯知道，其實人類的未來在那一刻已經是一片黑暗……

    「真是最壞的年代。」神父摸了摸衣兜，那裏並沒有煙盒，「排遣寂寞都不行了。」

    他不禁苦笑，消失的東西絕對是被朵兒處理掉了——

    克瑞斯只好盯着昏沉的夜空，他明白彩雨還有段距離。

    這裏的街道，民宅，商店還只是蒙上了一層灰殼。

    「還有半個小時。」

    他依照兩年來的經歷，看一眼距離，估計出剩下的時間。

    「這個地方可不能久待。」

    克瑞斯敲了敲腦袋，望向朵兒——

    「這個蠢妮子也不能天天淋雨。」

    雨水不斷地打在他的身上，最外層的透明雨衣開始散發着一層淡淡的藍光，落下的雨滴瞬間就被雨衣吸收，化作點點白光融入到藍光中。

    克瑞斯本最鍾情於雨——

    從夜空中墜落，如同水精靈活躍在世間，滋潤萬物。

    滴答的雨聲，清新的水氣，他能切實地感受到世界的「生機」。每次雨後，世界都在變得更好。

    但是仿生區之變後，本為輕靈的雨卻失去了多年的純潔和美麗。

    雖還是同樣的事物，贈予人的卻只有厭惡——

    雨失去了獨有的靈性，像是藏在木板下多年的死屍，散發着可怕的臭味。

    如今的雨，是腐朽的死物。

    雨珠里的水分被吸收後，原本溶解在水中的雜質很快就匯聚在一起，形成黑色的污漬。

    大雨滂沱，克瑞斯身上的透明雨衣仿佛蒙上了一層灰色的外殼——

    正是這些污漬染灰了整個街道。

    他輕輕皺眉，抖了抖身，抖掉雨衣上的黑褐色粉末——

    素有潔癖的他最終只能無奈一笑。

    「環境惡化的罪魁禍首，其實是人類自己。」

    克瑞斯不免嘆了一口氣——

    不僅僅是仿生區的惡果。

    「叮~現在是歷史直播間，希望大家銘記歷史，不忘初心。」

    耳機內響起一陣音樂，低沉的男聲吸引了克瑞斯的注意力——

    「這個時候了啊。」

    他靜靜地聽着耳機內傳出的聲音：「兩個世紀以來，人類一直對世界進行改造，效果也取得了明顯的改進。仿生區的成功曾一度讓所有人類對科技抱有極大的希望，認為有一天能在科技的改造下生活的更美好。」

    耳機內的聲音一頓，用沉痛的聲音呵斥着人類的貪念，「然而在三年前，現實告訴我們，仿生區是一個錯誤，我們選錯了道路。因為貪念，因為，一步一步把世界拖入深淵……」

    克瑞斯嘴角掛上一絲冷笑——

    「你抨擊過去的人貪婪，可你又怎麼幹淨？」

    克瑞斯清楚的記得，仿生區計劃開始執行的時候，人類社會積極響應，每個人都希望能從仿生區中得到滿足——

    利益面前展現出令人噁心的歡欣鼓舞。

    仿生區的幻想夢定格在三年前，如同碎裂的玉盤，刺痛着每一個曾抱有如此美夢的人類。

    而那些反對者也如雨後春筍般接連冒了出來：「改造計劃中，科技的美好沒有出現，暴露出來的問題倒是多如牛毛……」

    耳機內的男聲高談闊論。

    「不僅改造環境的副作用是無法治理的，而且整個仿生區的環境在忽然開始惡化後，科研員還未查明原因之時，就已經擴散到了整個仿生區。

    仿生區環境的急劇惡化像是一層陰影，蒙在了朝氣蓬勃的科技上。所有權威的科研員投入所有精力去研究惡化的起因，卻一直沒有成效，投入大量的財力和人力的所得到成果都打了水漂。」

    「真是一個無能的政府，無能的科學！」

    反智主義的話從耳機里傳出，克瑞斯搖搖頭，他大致知道了這個主持人的水平——

    牆頭草般的跳樑小丑。

    「後來的生物天才曾狠狠地打這些小丑們的臉。」克瑞斯搖搖頭，「沒想到他才消失不久，就被人類遺忘了。」

    「人類啊，真是群健忘的傢伙。」

    克瑞斯想起了金髮的少女。

    「我不會忘了你的，永遠不會。」

    克瑞斯拍了拍臉，他急忙扔掉了那些胡思亂想的念頭。

    豆大的雨珠從天而降，砸在雨衣上。然而這份力道並未像雨滴一般消失，他感受到落點處傳來幾分酸麻。

    神父托着腮，帶着些許擔心扭頭望了望朵兒——

    她身上只披着一層薄薄雨衣，想來這力道砸下來還是會有疼痛感的。

    克瑞斯心中感到有些不安。

    雖說他一向不怎麼在意機械人，但身後的這位，按照人類的倫理來說，是實實在在的女性，一位美麗的機械姬——

    「克瑞斯，你的紳士風度哪去了？」

    他仿佛聽到了約書亞的責備在耳畔迴響，養父曾經說話時的嚴厲，此刻聽來透露着對他的愛意。

    思念至此，克瑞斯看向朵兒的視線里也多了幾分暖意——

    「我一直都很幸福呢。」他喃喃自語着。

    不遠處的朵兒依舊一絲不苟的檢查着代碼，額頭沁出的汗水和雨混在了一起。克瑞斯知道，眼前的一切是因為自己。

    這名機械姬努力工作着，她是為了保護好克瑞斯曾經的故居。

    又或者是在保護她記憶里的家。

    克瑞斯會心一笑，他不由得想起五代機械人剛誕生時的情況。

    那時四代機械人在人類社會中的地位並不高。與其說是機械人，不如說他們只是一堆鋼鐵搭建起來的硬件，一台笨拙的機器。

    四代機械人所能做的只有運輸，農業養殖，工廠生產等等粗工，而無法完成精工細作——

    他們的作用，僅僅是替代人類解決重複繁雜的工作。人類眼中的機械人無法勝任靈活度較高的工作，固定的指令決定這些笨傢伙蠢的要死，每一個都可以作為古板的典型代表——

    雖然不太喜歡機械人，但克瑞斯卻很難對四代生出厭惡感。他們不時做出一些令人啼笑皆非的動作，或是問人類一些傻問題。

    克瑞斯很喜歡調侃這些大塊頭。

    然而自五代機械人誕生後，機械人發生了天翻覆地的變化。雖然機械人們仍舊是古板嚴肅的傢伙，但他們卻比之前要聰明了許多——

    有了自己的思考方式，能夠自主學習新知識。

    這些仿人形的五代機械人不停地改造自己的同胞，直到有一天四代和五代的智力不差上下，那些蠢傢伙們也一去不復返。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機械人被賦予了智慧，像普通人類般讀書寫作，吟詩作對。他們和人相差無幾，甚至在理性上要比人類更強。

    但強中自有弱。天賦的強智能相反的一面，便是機械人在感性方面一直有所欠缺——

    大概是他們誕生在高度理性的科學結晶中吧。

    「若是她也會撒嬌賣萌的話……」克瑞斯隨即笑了笑，「那我不就多了個妹妹嗎？」

    五代機械人很快就知道了自己的不足，他們拼命地學習人類的感情、歷史和倫理等等人文知識——

    至於結果……

    克瑞斯搖搖頭，眼前所見的情況大概就是最好的答案。

    他有些好笑的看着朵兒，這個傻瓜大氣不敢出，仔細盯着屏幕。她不斷點着頭，腦後的馬尾辮甩來甩去——

    「真是個笨蛋。」

    正在交談的機械姬仿佛感受到了克瑞斯的目光，視線越過工程機械人，盯着身後的克瑞斯說道，「克瑞斯主人，您有什麼要求嗎？」

    笨拙的模擬着人類女孩俏皮的語氣，微微挑起嘴角充滿笑意。

    雖然在表達方式上仍舊有着機械人獨有的顯而易見的古板，但美麗的容顏搭配上笑容一時讓克瑞斯有些驚艷。

    克瑞斯目光躲閃，他轉過頭看向街角的地鐵入口，「沒什麼，你儘快設定好所有的記錄吧」

    「雖然是個笨蛋，但在心裏腹誹自己的機械姬，好像有些不大厚道。」

    克瑞斯扶了扶額頭，對朵兒抱以些許歉意。

    然而——

    「克瑞斯主人，您有感覺到不舒服的地方麼？我剛剛偵測到您的心率加快，腎上腺素分泌增多，是雨衣的調溫系統失效了嗎？還是……」

    這個女管家開啟了話癆模式。

    剛對朵兒抱有些許歉意的克瑞斯，再次對機械人的呆板感到無奈，他連忙找個理由搪塞過去。

    「沒事…我只是有些走累了」

    然而，機械姬並沒有聽懂克瑞斯的敷衍之意。她中斷了工程機的輸入，轉過身緊緊地盯着克瑞斯，模仿着人類的語氣，帶着些歉意說道：「非常抱歉，克瑞斯主人。我之前完全沒有注意到您已經感到了疲勞，是我的路徑選擇出現了問題。您的身體素質記錄和上次相比，下降了20個百分點。這樣非常規的下降，是我的……」

    「閉嘴！」

    「你個笨蛋！」

    克瑞斯心裏大聲地罵道。他揉了揉眼眶，應付話癆模式的朵兒讓他感到有些疲憊。

    「先完成工作，剩下的在撤離之後再進行認定。」

    「明白。」

    朵兒不再說話。她聽到命令後，再次俯下身輸着指令。

    液晶屏幕發出淡綠色的光芒，交替閃耀着密密麻麻的字母，紅藍綠三種光映射在朵兒的瞳孔中，她靈活的白色機械手快速地敲擊着模擬鍵盤。

    一時間，除了雨聲，再無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