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魂筆記 第二章 祥嫂攤夜話

    祥嫂的小攤在六環邊,一個十字路口西南角的小廣場上,離我租的地下室不遠,晚上收車回來,我都在祥嫂這墊補點再回家。

    小廣場是荒地改的,我來北京市時還荒着,據小區里消息靈通的大爺大媽說,開發商前腳把地拿到手,後腳老闆的兒子在澳門把老爸的家底都輸光了,還欠了一屁股高利貸,老闆在這邊荒地上把自己跟車一起燒了,這地開發商都覺得忌諱,沒人接手,就這麼荒了。早些年這邊沒有路燈,大晚上還有人看到荒地上有黑影在燒東西,說不清是人是鬼。

    後來經濟好了,周圍都開發了,這裏又出了幾次夜間行人被搶劫強姦的事,政府就在這裏安了路燈,設立了個派出所,改造了一下,弄成了個小廣場帶夜市

    祥嫂攤子叫祥嫂夜宵,夜市把頭的第一家,最開始就她一個人忙活,別人都喊她祥嫂,就這麼一來二去,真名反而沒人問了,不管大小,都叫她祥嫂。攤子以餃子、麵條、燒烤為主,價格便宜,味美量大,關鍵是乾淨,吃了好幾年了,偶爾有鬧肚子也是冰啤酒喝多了,是我們這些人祭奠五臟廟最好的地方。

    「祥嫂,祥嫂,老規矩,五十個小串,兩串大腰烤老一點,一份韭菜,一份金針菇,一打啤酒。」

    這是三德子的老毛病,點菜發語詞就是老規矩,我問過三德子,為啥去哪個店說完老規矩他都把後面的喊出來,不都說老規矩了麼。三德子當時叼着一個滷雞爪斜眼看了一眼,慢斯條理的擦擦嘴「你以為老規矩是點菜呀?那是給別人聽的,顯得咱們經常來,這叫派兒,喊菜名是擔心服務員給你瞎上,吃啞巴虧。你明白了麼?這就是咱的派!」還派呢,我還3.1415926呢。

    「三德子、大寶來了呀,快坐。」祥嫂用圍裙擦着手就過來了。「小夏,你去忙別的桌吧。」

    看到沒,這就是大公司創業初期跟董事長打好關係的好處,甭管人家發展到多牛逼了,你來了絕對親自接待你。

    祥嫂年紀不到五十,身材並沒有太多的走形,不難看出當年也是十里八村的一朵花,但畢竟常年熬夜勞作,臉上已經有了皺紋。

    祥嫂有個兒子,每年夏冬,都會從外地來祥嫂這裏幫工,但是我們從來沒有見過祥叔,去年祥嫂兒子文語堂考上了清華,祥嫂擺了兩桌酒,請我們這些老主顧樂呵樂呵,我喝大了,多嘴問了一句,這才知道祥嫂的過去。

    祥嫂的男人姓文,山西朔州人,那裏從民國時期就是個產煤的地方,小煤窯遍地,很多人人世代挖煤,因為礦難事故頻發,祥嫂男人家裏除了一個老母沒有其他親戚。

    祥嫂二十二歲的時候,家裏遭災,祥嫂成了孤兒,跟隨老鄉逃荒來到了朔州,路過礦上的時候跟老鄉走散,遇到了祥叔,一年後,他們就有了自己的孩子——文語堂,祥叔在礦上升了班頭,祥嫂在礦區給工人們做飯,小日子過得紅紅火火。

    並沒有什麼幸福是永久不變的,它是有保質期的,語堂4歲的時候,祥嫂的婆婆突然半個身子不能動了,生活不能自理,光每個月的藥費就是一個大數字,祥叔為了多掙錢,原本三班倒的工作,祥叔連做兩班,經常挖一天煤,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回家直接就睡了。

    那天,井下天然氣爆炸,祥叔連句話都沒留下,就離開了人世,只留下了半身不遂的婆婆和一個剛剛懂事的孩子。

    祥嫂是孤兒,沒什麼親戚,在當地又是外來戶,沒什麼勢力,礦上勉勉強強的給了一萬塊錢,算是祥叔的撫恤金,但好在祥叔平時人緣好,工人們去跟礦主鬧了一下,除了撫恤金外,祥嫂得以留在礦上,繼續工人們做飯,一個月工資八百多塊。

    祥嫂的婆婆在祥叔走後,受不住這個打擊,病情愈發嚴重,醫藥費很快就把撫恤金消耗的一乾二淨,家裏的環境越來越困難,為了給婆婆治病,祥嫂把結婚時唯一的嫁妝,一對銀鐲子賣給了礦上一個要娶媳婦的工人,可這只是杯水車薪,家裏畢竟缺少了一個主要勞動力。

    在礦區,寡婦改嫁是很容易的,即使帶着孩子,女人畢竟是稀罕物,精力充沛的漢子們有着無限的需求,甚至可以不需要語堂改姓。但祥嫂並不想拋下婆婆跟語堂,提出的要求是帶着婆婆孩子一起改嫁。

    養孩子並不需要太大的開銷,可是治病,在二十一世界的今天,也不是普通人能承受起的,更何況是生活的底層,慢慢的,礦上沒有人上門提親了。

    祥嫂二十九歲那年,生活終於有了一絲轉機。婆婆在祥嫂無微不至的關心下,半身不遂已經好多了,不光可以拄着拐杖走動,還可以做一些縫縫補補的小事,貼補一些家用。

    祥嫂又辭掉了礦上的工作,每天早上給老人家準備好飯菜,把兒子托給鄰居照顧,徒步二十多公里,去城裏的做服務員,飯店是包吃住的,但祥嫂放心不下婆婆跟孩子,每天都是披着星星出門,披着星星回家。

    祥嫂在城裏的飯店打工,工資雖然不高,但後廚經常有些剩菜可以帶回來,讓家裏的飯桌多一些葷腥。

    轉眼,小語堂到了上學的年紀,祥嫂不想讓小語堂走祥叔的老路,就想把語堂送去城裏讀書,可一個問題,就橫在了祥嫂的面前,小學並沒有寄宿,要讀書,小語堂就要每天跟祥嫂一樣,走二十多公里。祥嫂心疼孩子,但住在城裏,就不能每天回去照顧婆婆。

    一邊是祥叔留在世上最後血脈的未來,一邊是對自己視若己出的患病婆婆,祥嫂又一次站在了十里路口。

    命運並不會給你太多時間去猶豫,她往往會幫你選定一個最冰冷的結果。

    祥嫂的婆婆沒有讀過一天書卻有着中國廣大勞動人民的美德——善良,身體的病恙並未影響她的善良,從患病到兒子走後這兩年,老人家知道是自己拖累了祥嫂,在某個秋天的晚上,祥嫂拖着疲憊的身子回到家,冰冷的炕上只有一個半舊的漆盒和一張紙,紙上歪歪扭扭的寫着三個字「我走了」,婆婆一輩子留在世間唯一的三個字。半舊的漆盒裏放着祥嫂賣掉的那對銀鐲子和一把毛票,不知道婆婆用了什麼方法贖了回來。祥嫂看着這些東西,抱着當時7歲的兒子大哭了一場。

    這些年的苦難,這些年的堅持,隨着婆婆的離開,讓祥嫂終於崩潰了,祥嫂想到了死,祥嫂把繩子掛到屋樑上的時候,看到了正在炕上睡覺的語堂,又大哭了一場,剪斷了繩子。安葬了跳井自殺的婆婆,把祥叔的房子用板子訂上門,祥嫂帶着語堂離開了礦區,去了城裏。

    城裏人並不都是鐵石心腸精於算計的,至少祥嫂的老闆,就是一個例外。

    打工店的老闆第一次見到小語堂就認了乾兒子,還跟祥嫂提過,願意資助語堂讀書,同時語堂可以跟祥嫂一起住在員工宿舍,當時祥嫂擔心婆婆,沒有答應,現在婆婆已走,祥嫂把全部的心思都放在了語堂身上。。

    苦難到最後總會結束,然而祥嫂可能是跳出這個定理的那個人,小語堂升初中的那一年,飯店老闆跟老闆娘回家過年,開車客車超速衝出護欄墜崖,偌大的產業就此煙消雲散,祥嫂又一次觸摸到了人生的低谷。


    好在初中已經可以住校了,祥嫂安頓好語堂,跟着一個小姐妹,帶着最後的三百塊錢和一對銀鐲子來到了北京。

    在經歷了各種黑職介後,祥嫂看着兜里還剩的一張毛爺爺,一咬牙就在荒地小廣場這裏創業了,開始只是挎着筐子賣饅頭,後來慢慢的,有了推車,支起了攤子,又弄了個棚子,靠着乾淨量足口味好,祥嫂就這麼紮根下來了。

    許是過去四十多年,祥嫂已經把人生所有的不幸都經歷了,祥嫂的攤子越做越大了,雖然達不到大富大貴,至少祥嫂不用像當年那樣為了省一塊錢車票,每天往返四十多公里去打工了。

    「祥嫂,最近忙吧」

    「嗨,瞎忙就是,大寶你今天怎麼這麼早就來了。」祥嫂邊忙活拿餐具倒茶。「你可別跟三德子學啊,他幹活那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

    「哎,祥嫂,這話我就不愛聽了,我咋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了,我那是勞逸結合,再說,大寶我兄弟,我能把他帶壞了麼,我要不帶他,他能來你這吃飯麼?哈哈哈。」三德子往煙灰缸倒了點水。

    「你還不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見天沒個正形的,都三十多的人了,趕緊把婚結了,省的你家父母老操心。」祥嫂跟三德子父母也熟,當時經常賣饅頭給他家。

    「大寶,你還單着吧,別跟三德子學啊,看上誰了沒,嫂子幫你去張羅張羅。」祥嫂衝着小夏方向一努嘴,「小夏你看咋樣?人也勤快,模樣也還成。看那屁股,是個好生養的。」恩,這屬於老一輩人的審美,好生養就是一個標準。

    「祥嫂,你這不厚道啊,我比大寶大兩歲,見天來你這吃飯,你也沒說給我介紹個。」

    「你還用我介紹?你上周帶來吃飯的那個姑娘跟你啥關係?」

    「朋友,純朋友。真的。」三德子不自然的趕緊解釋。

    「朋友還互相餵烤串呢?你都不小了,趕緊找個姑娘結了吧。」

    「哎,祥嫂,我們那不是純潔的餵飯友誼麼。」

    「不說你了。大寶,說真的,看上小夏沒,看上了嫂子幫你牽個線。」哎,要不說呢,單身狗到哪都屬於被集火對象。

    「我今天活好,這剛12點,我就跑了六百多了,勞逸結合。」我趕緊轉移話題。「語堂呢?今兒周六,沒回來呀。」

    「語堂前天打電話回來了,說找了個活,周六日去電腦城幫人賣電腦,要我說,這大風大浪都過來了,家裏也不差他這點錢了。」祥嫂說着說着眼圈就有些紅了。「唉,這又不是他爸剛走那幾年。」

    「祥嫂,這是好事,我聽坐我車的人說過,這叫社會實踐,以後畢業找工作方便,再說語堂有這份心,多好啊,總好過我這種啃老的吧。」三德子這傢伙向來對自己比對別人狠,開導人都是先給自己一刀開頭的。

    正說着,點的東西上來了,祥嫂又讓送了個拍黃瓜跟花生米就忙別的桌去了。

    「大寶,你說我這麼玉樹臨風,瀟灑倜儻的一人,這滿大街小姑娘就都瞎了?還不趕緊來收了我。」三德子舌頭都大了,地上的啤酒已經空了。「小夏,給哥再來半打啤酒!」

    「拉倒吧,就你還玉樹臨風,欲豎中風還差不多。」說實在話,三德子長得還成,脫了沙灘褲剪了長頭髮扣上襯衫第三個扣子再脫了澡堂那趿拉板,換套西裝打個啫喱開個眼角拉個雙眼皮還可以,問題是這話題千萬不能順着他,不然接下來就是他痛訴現在小姑娘不開眼了。

    「別老尋思那事,這不是還沒到時候麼,我聽人說了,現在北京不缺小姑娘,就缺單身漢子,而且妹子們的審美已經不是小鮮肉了,都喜歡大叔。」我咬開一瓶啤酒給他倒滿杯子。

    「拉倒吧,大叔是說帥的,咱倆就頂多就是個師傅。」三德子白了我一眼,「不對,我是大叔,你是師傅。」

    「滾你的蛋。」我扔了個花生米過去。「我還是小鮮肉,你個老白菜幫子,再過兩年,你都微軟了,我還沒松下呢,小姑娘嫁你就是個守活寡的。」

    「草,要不你脫褲子洗乾淨了試試?!看咱倆誰微軟了!我還就不信了。」三德子說着就作勢要解褲腰帶。

    「不比,我怕你看了我的你自卑。」

    「切,就知道你慫。」三德子嘴上點了兩根煙,分給了我一支。「今天還真有個正事,有個活,給領導開車,一個月四千,你干不干。」

    「這也太少了吧,不說別的,就光我一個月給我表妹的錢,都不夠吧。」

    「還他媽你表妹,那是表妹麼?那他媽是個催命鬼!你上輩子欠她的肯定是。」

    「叛逆期,叛逆期。」

    「艹,叛逆個球,25還長青春痘呢?還叛逆期。你別嫌我話多,你那個表妹,漂亮的地方都在臉上了,其他地方都不行。」

    「嗨,今天不聊這個,來,走一個再。小夏,再來50個小串!」我舉起杯跟三德子又碰了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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