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為金丹者我已經有天地一體的境界,肉身能根據所處的風水自我調節,無懼外在的寒暑疫病。極端環境下也能把損耗減到最小,通過對無處不在(哪怕再稀薄)的天地靈氣吐納來維持一線生機不絕
——這幅金身的皮囊也是我滴水片食不進,能在石棺中存活半年的依仗——付出代價只是一年半壽數的消耗。
可黑白熊無法做到這點,他的生機再強大,畢竟也在凡物的範疇。能在惡劣的荒島求生,全憑自己超出常理的體質和一點內丹武學的修為。
但內功再強大的生靈也只能去徒勞地抵抗環境,終致磨損,而不是像天地一體的金丹那樣適應環境,融入環境。逆天始終不如順天,這是修真的基本道理之一。
「你這半年吃什麼?」我問。
黑白熊是雜食的靈獸,食性偏素,嗜好甜食,食源匱乏的時候會捕魚(但有時魚骨頭會卡在這蠢貨的喉嚨里)和搗蟲窩,不食葷腥的大獸和蛇肉——在洞天外的半年實在有點苦他了,慕容芷可沒有為他準備食物,一切由逢蒙自力更生。
「挖螞蟻窩。一頓我要挖幾十個螞蟻窩。看守主人石塚的時候我先是繞着山轉,把那座山附近的螞蟻窩搗了個遍,然後我就很愁苦地發現沒有餘糧了。於是我就開始兜圈子,跑到一里外的山挖起,這樣圈子越兜越小,總不會愁糧荒。求表揚!」
他閃亮的眼睛滴溜溜一轉。
——恩,逢蒙還不能服食丹藥,要找到河魚和大量的螞蟻來填肚子,白雲鄉上沒有一片竹林。
黑白熊隨在我的身後,我順着溪流尋覓,用太極拳的摸魚手把鮮活的河魚徑直抓出,拋入逢蒙編織的魚簍。
金丹的我目力能看清三十步內的蝸牛觸角和蚊子睫毛,我在隱蔽的草叢裏看到了一條蛇不合常理的移動,——是螞蟻們在搬運死蛇。
絡繹不絕的黑線在緩緩蠕動。
如果把視線放闊,再降到接近螞蟻的層次,就會發現隊列森嚴的浩蕩蟻軍排除萬難,在向遠處某個目標堅毅地前進。
黑色的蟻軍有自己的方陣和功能不同的編隊,有的負責後勤,有的負責哨衛,有的負責側翼——最強大的是中軍,中軍的螞蟻比那些普通的螞蟻個子大上三倍,像人類那樣蟻軍也有精銳和雜兵之分。
忙碌的傳令蟻在各隊列之間聯繫,有條不紊地把大軍統合起來。
在沒有修成金丹之前,我還不具備對微物的感受,現在卻接觸到了一個全新的神奇世界。
「啊,主人的運氣真好,隨便找找就能發現無數的螞蟻。」逢蒙流起了口水,「主人你知道嗎,螞蟻也會分泌微甜的蜜-汁,如果把他們放在熱鍋上煎,那糖漿都炸出來了。」
——他說錯了,其實是我感覺敏銳的結果,和運氣無關。
「你也會用火了?」我問。
「恩,跟着緋紅衣學的,也不是什麼難事嘛!活了十八年,我怎麼一點都沒想到呢?」
——那是我們人族幾十代先民的智慧積累,不是一頭沒有傳承的熊能順便想出來的。
蟻軍在三千步外的開闊原野和大部隊匯合,停兵駐紮。
寬闊的草地都被染成了無數黑紋隔開的綠屏,黑紋就是一塊塊不動如山的螞蟻方陣。
草地的盡頭是連綿起伏的土丘,最高一座有三人之高。我五歲前在廣陵城也玩過螞蟻,一窩螞蟻大約是一千隻(幼時的我就是這麼蛋疼的數過)。我的眼睛判斷,這裏的黑螞蟻有百萬之多,也就是說一千窩的螞蟻聯合了起來。
——這可不是尋常的事情,通常蟲子也有自己的地盤,是有什麼大事讓各自割據的蟻后聯合起來呢?
我越看越呆,越想越楞。
逢蒙嘻嘻一笑,熊掌連土一道抓住一個方陣的螞蟻含進嘴裏嚼了起來,地上立刻多出一個淺坑。這對螞蟻而言卻是一個不大不小的災難,後繼方陣的前方立刻多出一塊盆地,蟻軍的一處大營出現了短暫的混亂。不過很快,幾隻傳令蟻趕到事發的變更地貌。
我嗅到特殊的味道從傳令蟻的頭部觸角散出。
隨後,方陣調整位置,從土坑兩邊繞行,後繼一支支後勤蟻隊負載土塊來平整凹坑。
我暗暗讚嘆,把傳令蟻發出的味道記在心裏,那是旗語般的信號。突發奇想的我用小無相功析分了一下那個信號,雖然有點複雜,但也不過是五氣的複合。我大致明白了原理。
這時候黑白熊已近瓦解了十幾個蟻陣,當然這對無際的蟻軍只是微不足道的波瀾。
——發生意外的倒是逢蒙本人。
他破壞的時候像是玩瘋的孩子(本來就是一頭小熊),但動作太肆無忌憚而引起了蟻軍的注意,數百隊蟻兵從各個方向沾上他的身體。我聞到了發令蟻的信號,是「消滅黑白熊」的意思。
逢蒙手忙腳亂地拍打着上了自己身的蟻兵,起初他單憑震盪之力就能把螞蟻抖下身來。可惜更多的蟻兵悍不畏死,前仆後繼地貼着熊皮膚上的肉,隱在黑白相間的毛髮森林裏爬上了它的腰椎、背脊、脖頸、乃至耳竅和鼻竅。
「癢、癢死了!」
逢蒙癲狂地跳起莫名其妙的舞來,是蟻兵分泌的酸液在刺激他的肉身。他已經癢得不能用手拍落螞蟻,而且螞蟻嵌在肉里太深,除非發狠心把表面上的皮膚剝下一層來,絕對無法趕走它們。
「不要,主人快救救我!我再也不貪吃螞蟻了。快快快,螞蟻要在我腦袋裏築窩了!我不想死,我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死啊。我那麼萌!怎麼會死啊!」
——唉,早點勤練內功不好嗎?雖然不能像築基那樣真氣流轉,做到「一蠅不能加身」,如果你會使用「絕」隱藏自己的氣,蟻兵就會把你當簡單的樹那樣爬過。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我總是要設法救逢蒙,但是現在用常規的方法確實有點晚,蟻兵的先鋒隊真的已經從耳孔在往他腦子裏爬了。
「只好試一試了。」
我用小無相功模擬出傳令蟻號令的氣味,兩指點在逢蒙的太陽穴上。
一個呼吸,兩個呼吸……螞蟻從逢蒙的耳孔魚貫而出,後繼的蟻兵也逆着攀上黑白熊腦袋的路線向下撤退。
「阿欠!」
逢蒙狠狠打了一個噴嚏,把從鼻孔撤退的蟻兵混在黃濃的液體裏直接送了出去。
十個呼吸後,蟻兵全部離開了他的身體,我趁下一波蟻軍還沒有襲來,抓住他毛茸茸的領子躍上一棵高樹。
——剛才我模擬出的信號是「速速退兵」。
「這是幾?」我向黑白熊擺出一個數字的手勢。
「二!」
——萬幸,腦子沒有弄傻。
「今晚還是吃魚吧。」我撫摸了下逢蒙的腦袋。
「主人,以後要教我更深的練體法門,我……我再也不要被螞蟻欺負了!」逢蒙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請求。
——果然是生死磨礪才能教育人(或者熊?)啊。
「恩。」
我會像王啟年當年教導我時一樣傳授逢蒙運御氣的訣竅的。
蟻軍似乎發現了逢蒙的新位置,十餘個縱隊的蟻兵又追上我們的高樹。
它們雖然不是《博物志》載的食人蟻,但確是有堅忍不拔意志的生靈。
不過,在石棺中幽閉了半年的我,也不是白耽誤歲月。
我完全明白了念頭和氣之間的關係。
我的指甲在我們棲身的樹上劃了一條環起樹幹的線。
一接觸那條線的螞蟻便撲撲簌簌地掉下樹去。半刻鐘的時間,高樹下堆起了能淹沒到人腳踝的蟻塚。螞蟻不再有登樹的企圖,樹下自動空出一塊白地,蟻軍遠遠地繞開我們。
目瞪口呆的黑白熊問,
「這個,這個是是是什麼法術啊!」
「恩,我也說不上來,只是念頭和氣的混合,一種對自我的發現。」
——那條線上附着我飽含了「殺」念頭的氣,對於螞蟻而言,是如同火焰屏障那樣的必死之線。
這是六個月我在六感斷絕的生死邊緣獲得的諸多寶貴體會之一。
運用法術者純把肉身視為陰神的供養品,只要強韌的肉身能源源不斷地用元氣滋養更多更強的念頭就行。
而武者所謂的武道意志,本質就是氣與念頭的混合。金丹武技把念頭和氣合一,武者揮出的每一拳都是飽含了念頭的一拳。陰神和**的結合在武道里圓融無間地實現。
有過兩種實修經驗的我,在閉死關的時候忽然豁然開朗。
所謂武技和法術,不過是念頭和氣的賓主關係不同。無論偏廢了哪一方,都不能稱為完備的修真者。
「水給你。直接喝吧,不會拉肚子的。」
我遞給逢蒙一個盛水的皮囊,水是我從溪流里打的,我肉眼現在能看到過去全不能察覺的極微之蟲。我以極快的頻次把皮囊晃了幾下,諸蟲瓦解,才交給他,省掉了煮水的過程。
——我決心照顧好跟隨自己的每一個生靈,唯有失去才能教會人珍惜。
黑色蟻軍在山丘前止步、集結與整頓,傳令蟻們發佈着一個又一個調整隊列的命令。還有更多更多的蟻軍從遠方不斷趕來,似乎全島的螞蟻都來參加某一個千載難逢的盛宴。
我的目光眺向山丘的對過。
既在意料之中,也在情理之外,我看到對過也停着無垠的蟻軍,數量我估測有二三十萬之巨,也就是二三百窩螞蟻。
同樣,源源不斷的蟻軍從遠方趕來。
不過,那是紅蟻軍,每隻紅螞蟻的個子平均比黑螞蟻大了二倍。
我深吸一口氣,我的見聞里,世界只有一個地方的螞蟻是紅色的。
那是我墜星洞天裏的螞蟻。
隨着洞天對白雲鄉居民的開放,本來洞天裏的紅蟻也流到了島外來。當然,紅蟻只是一般的無害螞蟻,不過個子比地上的螞蟻大了點——好歹它們曾經也是天上星星里的蟻族。
只是,在螞蟻的世界裏,這是了不得的大事情——一場決定哪方蟻族統治這個島的戰爭陰雲密佈,一觸即發。
或者黑蟻勝利,維持着白雲鄉的霸權;或者新來的紅蟻勝利,成為島嶼的新主。
兩方成千上萬的蟻后領主都為了這個龐大的目標聯合起來。
這和世俗間人類的鬥爭一樣波瀾壯闊,我同時生出了心曠神怡的激動感和滑稽的荒謬感。
「過上七天,蟻族就要總決戰了。今晚上會發生先鋒部隊的試探戰。」
我說。
我用小無相功在幾個時辰內研究透了黑蟻軍的氣味信號,它們的軍略我洞若火燭。
如果我願意,再花幾個時辰也能理解紅蟻軍的氣味信號。
「千古興亡皆笑談,濁酒一杯自飲酌。」
只是,我連人間王朝的興亡都不關心,對古來的帝王將相一律無知,作為凌駕於蟻族之上的生靈,我何必為蟻族之間的得失介懷呢?
但是,我發現了逢蒙卻懷着極大的熱誠地望着地上的螞蟻。
「你也能像我那樣看得清地上的每一隻螞蟻嗎?」
我問逢蒙。
「哪有!但是,但是大致的軍勢我這個笨蛋也能夠把握。不知道為什麼,我的心情有生一來第一次那麼激動滂湃,單是看看密密麻麻的紅線和黑線,就想大喊大叫。這真的是千載難逢的螞蟻戰爭嗎?」
「那你每天就給我匯報一次螞蟻的戰況吧。我要開始修煉了,記得一會兒守護我出竅時候的肉身。自己烤魚吧,注意不要把火燒到我肉身上。」
我給自己制訂的新修行計劃是夜煉陰神,晝煉武技。等自己操控蛇衛持續飛行的能力再上一個台階時候,再離開島去中原。
慕容芷離開白雲鄉已經有半年之久,她有白海豚為坐騎,以金丹的能力獨身一人到達中原不需要一年時間。我現在去追也沒有用處,下次見面之前我要找到解除妄心的方法,一次成功。不到那天為止,我們見面的時機不到。
「當然,生火的技巧我早跟緋紅衣學會了。要是主人掛了,我也會死的,我保證記得牢牢的。」
「託付給你了。」
我拍拍他的肩膀,陰神出竅,開始新一輪的修煉。
夜色完全籠罩了全島,螞蟻們的戰爭也開始了。
html|sitemap|shenma-sitemap|shenma-sitemap-new|sitemap50000|map|map50000
0.0211s 3.9462M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