濃雲滾滾鋪天,雲中雷電如金蛇狂舞,閃得大地忽如白晝,忽如永夜。無數遊走在虛空的雷火被銀蛇劍尖牽引了下來。
一道一畝方圓的火柱從曉月之上當頭落下。
曉月的身形呼吸間挪移開。
又是一道畝大火柱被銀蛇劍牽下。
曉月用無形的劍意拂開迫在眉睫的雷火,我連着又牽引下八道火柱,或先或後落在曉月的前後左右。
他的行動依然矯健迅捷,但比之神完氣足的時候大為遜色。
曉月大耗的真元無法支持他逾越音速,火柱造成的囚籠讓他再難向我進逼。
一道烈火烹油的光柱澆上他的金丹軀殼。
九天上的凡雷凡火比不上修真者自己融入心念施放的真雷真火,但我從天地借來的雷火規模恢弘,足以壓倒尋常金丹修真者的雷法威力。
——更何況,只要銀蛇劍還在我手,天上的雷火會源源不斷地落下。
曉月從火柱艱難走出,他的金身出現了龜裂,像漏了的木酒桶那樣汨汨流血。曉月用手撫摸傷口,一處的傷勢消失,另一處傷口又綻開來。
「沒想到鬥法變化成這般形勢。我本來還想留一手來應付小妖婆,只好先用來脫困了。」
曉月向那個始終旁觀的美婦人打了個幫架的手勢。
機關傀儡輕嘆,
「我家主人只是吩咐我協助曉月公子剪除妖人,再把你和崑崙門人的切磋的戰況轉達給他。我全不必聽你的驅遣介入——這裏不是帝都的御花園,無論你們兩方誰壞了,都無法向宗門交代。」
——自幼迄今,這是我見過的最有靈智的機關傀儡!往常我見識的機關人,再聰明也不過勝任勤雜事務;這隻傀儡不但能思辨命令,還能反駁御者——分明已是孕育了器靈的法寶!
我心中驚嘆。
「洛神琳和原劍空一個都沒有打垮,這遭我難道是空行,回去被唐未央奚落嗎?!」
曉月面色發紫,大聲咆哮。
「曉月公子贈送我的這幅皮囊,我還你罷了。你向原公子道個歉罷戰吧,我和主人回報去。」
機關傀儡的手抹上自己的顏面,先把美婦人的臉撕了下來。然後像脫皮套那樣,把包裹全身的人皮連女人衣裳一併去了下來。
——我看到一架異礦奇鐵鍛造的無面傀儡。傀儡從頭頂至腳踵,前後身刻印遍了琳琅滿目的符印,活脫一部人形的符法字典。我在龍虎宗符寶院見識的諸般厲害符印,過半能在這傀儡軀殼上找到。
「混蛋!你現在的行動全由我的真元供養——現在,由我的念頭控制你!」
隨着曉月的怒叱,機關傀儡的點漆瞳色轉為虛無。
「嘀嗒。嘀嗒。嘀嗒。嘀噠噠噠……」
我聽到了傀儡軀殼內齒輪的疾轉。它周身的氣如鍋爐沸騰。太像,太像一個強大金丹者催動真氣了!
——十餘個呼吸中,它已經從凡人的氣量升到了金丹上層的真氣程度,還在不斷往上飆升!
我絕不能讓曉月得逞!
銀蛇劍又牽引下五道火柱墜向機關傀儡。
傀儡的機械手上多了一隻銀色雕花轉輪手銃,撥動轉輪到「三」,點射向我的眉心。連珠般的三倍音速符文子彈向我飛馳。——重傷的我無法挪移開它們。
——我絕不能在陰溝翻船,敗給一個機關傀儡。
電光火石飛濺!
我死死用右臂貼擋住自己的臉。
連珠般的子彈紛紛跳脫在數十步外的地上。子彈沒入的大地,很快鑽出一條條妖藤向我捲來。我左手的銀蛇劍即刻牽引下一道畝大火柱,將諸妖藤悉數湮滅。
——原來第九個金丹是機關傀儡殺死的。這樣的寄生種子絕不能沾染上,我現在的微弱真元不能驅除它們。
「你的右手到底和什麼法寶熔煉成一體!數萬記飛劍交鋒下連銀蛇劍都受創,你的右手竟然完好無損!」
機關傀儡驚呼,現在它的聲音是畫眉曉月的。
——我的右臂和五通如律令咒融成一體。儘管我全身稀爛,但只要令咒不消逝,這條右臂就沒有妨礙——倒要謝你,提醒了我的右臂是面天下頂頂堅固的盾牌。
我暗暗道。
機關傀儡把手銃收入腹內匣中,向我疾衝上來。火柱如同暴雨澆淋在機關傀儡上,它只是被雷火的衝擊推得搖來晃去,但軀殼毫無損傷。
我心中冰冷。我清楚看到機關傀儡上刻印的頂尖避雷符印。
——我的銀蛇劍靈受創,無法噴吐都天神煞;單憑勾動的天雷天火,奈何不了這具傀儡。
傀儡的金鐵十指伸張,十指如水銀那樣流動為十柄既如長矛、又如軟鞭的兵器攻向我。
我把小部分的真元灌輸到令咒右臂作盾格擋,大部分真元灌輸到左手銀蛇劍上,一面引雷阻攔,一面揮砍傀儡的十指。
逐漸我領悟到:眼前交手的傀儡不但豁免大部分地煞法術,它本身就是一件兼有矛利盾堅的七轉人形兵器。無怪唐未央能居山河榜第三——他的本尊都未必需要出動,一具傀儡就足以擊敗大多數金丹門人。
曉月的本尊寸步不離向我步步緊逼的機關傀儡,我清晰感受到了曉月襲來的劍意。
——他已經動了殺心。
「噗!噗!」
兩柄黑色長矛透過我漸慢的防禦圈,刺入了我的肋部和左肩,如穿腐土。我一個抽搐,銀蛇劍跌在了地上。我的神念當即斷開撕心的痛覺——不能一下暈死過去呀——然後去抓自己脫手的銀蛇劍。
傀儡的兩指矛把我軀殼輕輕挑了起來,然後一腳踏住要隨我心念飛起的銀蛇。它的腳如水銀流動成鈎爪,釘死我的神劍。
「噗!」
我感到又一道無形的劍意也透過自己的金身。
——傀儡後的曉月補上了一劍軟玉溫香。
可我的金身沒有破開。這一劍似乎沒有造成什麼創口,只有一股酥軟的劍意留在我的體內。我的六識模糊,曉月的人形在我眼前或二或三,我看不清楚了。
——不能坐以待斃,死人是不能參加元宵宴的!
「曉月兄用別人的法寶攻擊,是否不公平?我如果在這荒山喪命了,你怎麼向宗門交代?」
我的神念接續上了自己軀殼的痛覺,來壓制不斷湧上念頭的沉沉倦意。
「那又如何!它的軀殼全是我用念頭分身驅動。機關傀儡贏了,就是我贏了!」
曉月狼一樣盯着我,
「你也不會死,我只是要廢掉你的靈根道行罷了。到時向宗門托說切磋時失手將你重傷,面壁幾年也過去了。——我要贏!我無論如何要贏!」
——很好。如果這具機關傀儡是沒有靈性的死物倒麻煩了。我想。
「那麼,先請曉月兄自斷四肢,再請傀儡自毀。」
我唯一能動彈的右臂向機關傀儡一揚,言出令發。
八支指矛透過曉月的金身,也如切腐土般截開了他的四肢。
六轉兵刃的威力足可切開尋常道胎金身。他無鍾大俊的混元氣功護體,也無元嬰者的元神寶焰,防不住七轉神兵的。
曉月不可置信地望着機關傀儡。他的血肉在緩慢衍生,但真元同樣大耗的他幾日內是恢復不了的。
同時,我再也感受不到曉月手中的無形劍意,心中大定。
「撕!」
那個機關傀儡把我抖下指矛,接着把自己胸腔內的靈石之心挖了出來,一下子捏碎。
傀儡轟然倒地,成了無靈之物。
我右臂上的兩枚令咒消去,還餘下二十六枚。
——這一役後,我的五通如律令咒將天下皆知,元宵夜鬥法再無秘密。以後天下邪魔們必然也會垂涎我的這條右臂,會有無窮無盡的麻煩。
但至少把唐家未央的機關傀儡也一併毀去了;我覺得,自己可能在元宵夜前無法恢復自己的傷勢了。
……
不甘心的曉月還在向我蠕動。
「曉月兄,可以罷手了。再前進,我也再用一道令咒廢去你靈根——也會向宗門托說切磋時候失手把您重傷。事畢後我會向宗門請罪,面壁幾年就過去了。」
我反諷。
曉月只能爬;我還能站立和移動。我是勝勢。儘管是悽慘的勝勢。
我抓回自己的銀蛇劍,居高臨下,冷冷道,
「——我不覺得曉月兄值得我浪費又一道令咒。」
曉月全身都顫動了起來,
「當我是垃圾嗎!」
我們沉默對視。
他忽然笑起來,「好的。好的。我小時候當流民的時候也是這般匍匐在地上向人乞食,今天被你打回了原形。真是好。真是好。我們之間的因果是沒有休止的。」
曉月用牙齒從懷裏抽出一軸畫來。畫卷徐徐展開,是一幅車水馬龍、華燈如火樹怒放的大都會夜宵圖卷。士女的調笑戲謔聲們從畫中絡繹從來。他奮身向畫中躍去。
人連畫一併消失。
——那畫上的景象是帝都嗎?
我無力垂倒在地。我很困很困。曉月軟玉溫香的劍意還彌留在自己念頭裏。軟玉溫香的劍意還彌留在自己念頭裏。
幸好曉月已經退去,不然我會在他眼前直接睡過去。
——琳公主好嗎?我要去找琳公主。
我警覺起來!然後用令咒向自己下令,
「還不能睡下去!」
我站起身。
又一道令咒失去,還餘下二十五道。令咒並不能驅除軟玉溫香的劍意,但我在令咒的律令下暫時強行恢復了六識。
我走出古寺的瓦礫堆,迷惘地在奇異的山中遊蕩。妖樹如同海藻招展,我好像在海底迷路的魚。
妖風四面八方吹來。我透骨發寒。
「原君,是你嗎!原君,是你嗎!」
騎獅子的紅衣少女輕輕落在我前。少女身上烏金色的虎豹斑紋漸漸隱去,雙瞳也妖族的金色變為人類的點漆。
她也捂着自己的左手傷臂。我們四目交互,欣慰一笑。
「我們都很狼狽呀!」
她坐到我身邊,取出納戒里的斷續膏為我敷上;她也用斷續膏敷自己的左手傷臂——憑琳公主的洪荒種血脈,本能即刻血肉衍生。她的傷臂卻好轉遲緩,可見受傷之重。
「沒有性命之憂,不必為我擔心。倒是你,比我們以前在曼陀羅縣剛見到的南宮還要慘——莫非是武神周佳把你打成這幅豬頭模樣。」
「是曉月,我用令咒退了他,還毀了唐未央的機關傀儡。」
我說。
「呀。」
少女肅然,揉了下我,「我不怪你。」
「你和莫語冰戰況如何?」我問,這是我聽曉月說的。
「原來她就是莫語冰吶——之前我和地藏在山內搜索。忽然遇到一個俊俏女子,有道胎金丹修為,就是一臉死相不好。女子才問了我名字,然後就舉劍向我砍來。」
琳公主想了下道,
「我的劍技不如她,手臂是被她的神劍傷的。幸好我的真元與她相當,用金蓮護體的法術抵擋不失。女子和我斗上千餘劍後,不知道為何就飄然離去。」
少女不說話了。
我催促。
「哈。說起來有點對不起原君——那時我瞧出她是劍宗手段,又被她砍傷臂,就想用自己奧義法術出口惡氣,於是用五行鍊氣兵把一座山薰染。我的氣像籠子一樣罩住了山,山上的每寸土地都在我神識中,草木禽獸也被我悉數支配。」
少女神傷道,
「這半個時辰我就花心思在搜莫語冰上,全不知道你和曉月所在的古寺有陣法護持,不被我的氣薰染。累你了。」
「無妨事。如果不是你纏住莫語冰,說不定她還會和曉月一道合夥戰我。」
我安慰她。
但我想:看來曉月與我的這次死斗純是私自妄動。劍宗幾個山河榜金丹原來的目的只是剪除山上的藥人宗,然後窺探下我們幾人的能耐罷了。
「翩翩和柳子越他們還在綠林集。你這許多時候沒有搜到莫語冰,她是否會去找翩翩他們試探?」
我想到。
琳公主面色凝重,
「此山已經被我的妖氣薰染,能持續到明日午時,恍如我的分身一般。原君在這裏靜養,這是最安全的地方,明天午前我們一定來接你。」
她分了幾葫蘆丹藥與我,然後在我額頭上輕吻了一下,一粒黑丸般的妖氣注入我的金身軀殼,
「這樣,山上的草木禽獸都不會傷你。地藏我不能留下護你,要騎乘去綠林集追莫語冰。」
「去吧。」
琳公主一拍地藏,人連獅子流星般劃入虛空。
我在柔軟的草地上躺成一個大字,呆呆望着夜幕斑斕的流光,就好像少年時在螺紋船里潛水看海底的南國魚。那時候年少的慕容芷也和我在一道。
成群結隊的狼走過我。它們的眼中透出幽綠色的嗜血之光,體格膨脹到虎豹大小,好像是被吹大的孔明燈——這是被琳公主妖氣薰染的結果嗎?
狼群熟視無睹地經過我。
我忽然想起:自己人生第一次見到南國魚是在凌牙門翩翩的樓船上。我不可能和慕容芷一道見過南國魚。
我的記憶混亂了,軟玉溫香的劍意再度襲上念頭。
令咒的效力已經過去,但我沒有再使用一枚令咒的念頭,只想沉沉一睡。
我朦朧的雙眼依稀見到:狼群後有一個身着紫鱗軟甲、手持夜色匕首的少女靜靜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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