妄心 第二八三章 新門人 五

    一條闊若長河的山澗自第六層山垂下,分成七道留下崑崙山去。我和常欣兩人在夜空飛過,我俯視下方第四層山的溪澗,先過了毒蟲谷的外門弟子已經在澗邊駐紮下來,一群孩子人聲喧譁,炊煙裊裊,渾無仙境清韻。吳四維等卻沒有拔得頭籌。殷元元悶聲不響地第一個達到,他望着天空,向我們倆招了下手。

    但吳四維一夥的人氣顯然比形單影隻的殷元元旺盛多了。這孩子真有先見之明,他們居然在背囊里還預備了過夜帳篷,慷慨地分發給其餘門人。以外門弟子的根基和毅力,自然能堅持風餐露宿,可既然有便車可搭,再故作姿態拒絕就不是崑崙弟子風格了。

    「倘若我取一些帶回螢火蟲,師姐不會見怪吧?」我問道。

    常欣笑道,「我這螢雪峰沒有什麼好東西,唯我養的螢火蟲最受崑崙師友青睞。」

    她指崖頭一木杆上懸的木箱和葫蘆,

    「常有門人中互相戀慕者,欲贈愛人嘉物,便上我的山峰囊螢。我煩擾清修,也不願窺探他人**,來取者納些符錢和丹藥表示謝意,自去取便是了。師弟是我的客人,不必守那些規矩,擇個日子慢慢為意中人挑選好了。」

    我臉紅謝過。

    崖深處的林間有數間茅廬相連,溪流環繞,還有一株老樹長到主廬里,主廬前懸了「待客勿擾」四字。蟬噪林寂,不聞屋內人語,只有香茗飄出。

    常欣嗅了下茶香道,

    「師弟勿怪。我家夫君雲遊無定;若在山裏盤桓,也不回自己道場,都宿在我的山峰。尋他的都往此處找人。他候你不至,先見別人了。我們走廬後吧。」

    「無妨事。」我道。

    廬後草間雜立着許多小土冢,冢上皆樹立着木牌。一塊牌上有文,書法典雅質樸,其文曰:「龜壽不知其紀也,壬辰歲得於金鰲,甲子歲化於螢雪。乃裹以玄黃之巾,藏乎茲山之下。」其餘木牌也例寫某年得龜,又某年龜卒。

    「是我夫君葬龜於此。」

    常欣道。

    古人有金棺葬狗、摩崖瘞鶴的韻事,這位師姐夫倒也風雅。

    後廬陳設着數十幅畫作。崑崙正宗門人要採藥制器,都嫻畫工,唯有畫匠和畫師之別,我宗姬真人是宗內聖手,自然也是天下屈指可數的畫聖。後廬的畫作也稱的上惟妙惟肖,不下琉璃,趣味卻不高遠。畫中儘是富麗堂皇、物什精美的宮殿宅邸池塘苑囿。我仔細觀看,畫裏皆是恣意玩耍的靈龜。有幅畫裏靈龜浮在花色瓷磚鑲嵌成的碧波池裏,湊近池邊數位頎長豐美,峰巒起伏的美姬。有美人用輕羅小扇為靈龜送涼;有美人纖纖玉手按摩靈龜的肚皮,有美人從碗裏勺牛肉羹,一口一口餵它。吃到得意,靈龜不禁啾啾叫起來。竟連我這個賞畫人,都能聽到畫中靈龜的得意聲音。

    「這牛肉羹的食材是西荒黑森林的頂尖牛肉,王侯也罕能享用。很費這些木傀儡的烹飪功夫。」

    常欣道。

    「他們都是真物?」

    我問。

    「陋室狹隘,無處儲物,夫君遂將它們移入畫軸,只是畫中之物還猶然不覺。」常欣答道,神情司空見慣的模樣。

    ——我倒吸口冷氣,姬真人能以幻亂真,她夫君卻反其道,以真入幻。

    帘子後傳來富有磁性的低沉男子聲音,

    「夫人,原劍空已至,讓他進來吧。我正與藥師、顏緣議事,」

    簾內又響起另一個溫而厲的熟悉男聲,

    「原師侄,我正向觀水老師請教挪移洞天的事宜。此事機密,你既撞上,不可泄露,否則幽牢罰之。」是琳公主之父,崑崙掌門顏緣。

    ——我呆在簾外,挪不動腳步。

    常欣的夫君竟是觀水祖師。

    常欣淡淡對我說,「我與夫君結成道侶十餘年,一向低調。殷元元與柳子越長年在外,他們皆是不知,所以原師弟你也不知,何必奇怪。」

    常欣掀帘子讓我進去,顏緣和對面之人圍着一株天然枯樹樁桌,席地而坐,另一枝從屋外探入廬中的老樹伸至另一座,枝條形成一個號角形狀。顏緣對過坐着的男子仿佛在三四十歲間,風姿淵懿,衣冠端潔。

    男子注視我道,

    「你父母橫死,崑崙索凶不成;你中陰魔,崑崙又驅除不得。我宗有愧於你。」

    「啟稟祖師,人力不敵天數,宗門雖是大能,可並非全能。這些是弟子人生不幸,弟子自己承負,不敢貪圖宗門蔭蔽。弟子自會追查妖龍。賴各位師友襄助,陰魔也已有解除方法,弟子自會竭力驅之。」

    我壓抑緊張,字斟句酌地答道。

    觀水祖師取樹桌上一隻空的杯盞,向虛空一掬。廬外有流霞自窗湧入,滴滴注入杯中。我初時以為是崖上的螢火蟲飛了進來,卻沒有蟲低沉的振翅聲。我伸手去抓流霞,流霞卻從我的手透過,依舊聚向觀水祖師的杯盞,仿佛流霞是與我懸隔兩界的幻影。杯中漸漸聚起清水模樣的液體,沒有氣味,沒有色澤,沒有光華。

    待得小盞漸滿,觀水揮手,撤去流霞,命我飲下杯中物。

    我猶疑着服下,舌上也無味道,流霞入我咽喉,即行散去,經脈穴竅全無反應,沒有任何實感,好像吞下了影子似的。

    觀水悠然道。


    「天年是上天賦有的既存生機,任修真者如何苦心探索,走到金丹絕頂便再也無法延長——猶如這杯盞有窮,飲者卻不知道尋覓源泉,任你如何節約保有杯中之水,總有匱乏之期。待得修真者不為天年所拘,方能從道中尋覓到自身的生機源泉,這杯盞中水便能從虛空之生,源源不絕。」

    我思索了片刻道,

    「三千大道,取一瓢飲。弟子萬謝祖師從道中汲取生機,補我年壽。」

    ——祖師命我服下的流霞,其實與琳公主捎我的蟠桃酒殊途同歸。琳公主的蟠桃是洪荒年從大道顯形而出,分有了巨量生機,凝成果樹形態的異種;而觀水祖師卻是動用神通,徑從道中將生機取來,補我天年。琳公主的蟠桃是順道而生,自無違礙,只是數量有限,我若一直服用,她非敗光這份祖產不可;祖師的流霞酒卻是逆從道取,不會斷續,但恐怕積累祖師自身的劫數了。

    有琳公主、觀水祖師的酒延長我的時間,再有藥師真人的九轉神焰壓制陰魔,賦予我大量的餘裕來解決這個問題。

    觀水微微一笑。顏緣和藥師真人遣來的樹替身皆是點頭。

    觀水着我侍坐,卻向顏緣和藥師真人道,

    「我宗慣例,祖師不臨世務,唯潤滑長老會與掌門之間的關係。你們五個真人爭論不休,實在讓我苦惱吶。我宗議定要將我宗的洞天遷回中土,這也是全祖師的遺願,我是全祖師的弟子,自然不會有異議。但我宗在西荒經營五百年,漸移西荒人心,收西荒於掌;中土那邊,劍宗根深蒂固,不至糜爛;我宗勢強,龍虎宗難免心思有異;星宗久有踏足中土之望,絕不會袖手旁觀我宗分有劍宗遺業。你和藥師帶頭倡議將我宗精華移回去與天下爭雄,倘有不利,恐怕顧此失彼呀。」

    顏緣回道,

    「老師在上。即便如此艱難,我等也要勉力去實行。既要執掌天下,便該有百折不撓的決心。至於樂真人和知真人的建議,弟子實在不敢苟同。」

    觀水道,

    「樂靜信厭煩世事,知北游沉迷枝節,他們提不出如此有趣的建議。我悄悄告訴你們,是琉璃這孩子遊說了樂、知兩人。這孩子鬼得很,連我也覺得他的點子有意思。若照他的點子辦,你女兒前途也不可限量。」

    顏緣稍稍錯愕了下,緩緩道,

    「弟子本學儒術,後入龍虎宗修道,當年奉守一祖師之命交換上官師弟而來。我宗經略中土,抗衡劍宗,提防星宗,非與龍虎宗結盟不可;龍虎要振興,也非依仗崑崙不可。上官師弟在彼,我在此,兩宗的盟約便牢不可破。——何必自憂力寡,放縱西荒妖去中土,後果誰能預料。這絕計不行。」

    我正旁聽不語、心思亂轉。觀水轉過來問,

    「原劍空,五位真人在爭這樁件事件,你來評下理:我宗要遷洞天回中土。顏緣和你師尊藥師主張將我們蓆子下面的崑崙山遷回去。琉璃他們認為,如此西荒就還給洛神家了,我宗五百年是白來一遭。他們主張將小白虎祖傳的西崑侖遷去中土,我宗仍然握有西荒,小艾得了精兵,小白虎和麾下的群妖也能享受中土無盡威福,三方皆得歡喜。你的掌門卻認為他管束得住自己的女兒,自己的女兒管束不住她的麾下——偏小白虎在閉關,我想找她問問也不方便。若你坐上祖師的位置,你支持哪方呢?」

    我望了一眼顏掌門和藥師真人的替身。

    「弟子不敢。」

    我向諸人道。

    「你有臉去和小朋友打架,就無能答這個問題?」觀水笑着催促。

    文侯知會過我崑崙遷都之事。孰料姬真人提出的竟是如此詭譎的主張!自他們開始議論,我便苦思冥想,卻深有力不從心之感。我從未將天下運於掌中考慮,觀水祖師驟然拋出如此棘手的大問題,我竟全無法解答。

    這樁事,我無法分清是與非。

    五百年來歸化妖和凡人相混,悉受文明教化,皆拜入宗門求道,再不能割裂。劍宗泥古是偏,蕭龍淵自成妖國也是一偏。但將如此勢力龐大的群妖全放到中土,崑崙真能駕馭嗎?若是琳公主在場,以她性子,萬萬不敢承認自己無能,必與顏掌門爭執,必然中了姬真人下懷。

    瞧觀水祖師的辭色,隱隱站在姬真人這邊。但顏掌門的主張堂堂正正,又是崑崙真正受琳公主愛敬之人,他若不服,姬真人也無法挪動西荒群妖。所以觀水祖師請顏掌門坐在這裏。

    如果無法分清是非,只能以自己的好惡為是非。我自然期望琳公主順心得意。我相信琳公主一定能駕馭好群妖,如果不能,我們師友會幫助她駕馭群妖。那麼,西荒群妖去中土,我自然樂觀其成。但是,讓琳公主為宗門的霸圖煽動無數群妖去火中取粟,真是對琳公主好嗎?她也真心喜歡嗎——琳公主不是大正天子和文明大典那種人。我了解琳公主,顏掌門比我更了解她的女兒。所以,顏掌門反對姬真人的建議。

    他這時沒有想到自己是崑崙的掌門,他首先當自己是琳公主的父親。

    我撅起了嘴。

    「弟子無能,無法判斷。」

    我回答觀水祖師。

    顏緣不語。

    「事疑則卜。」觀水祖師起身掀起帘子,向簾外的常欣道,「夫人,我須用一隻靈龜占卜,你挑一隻。」

    「夫君最是惱人,每次偏要我替你選。唉,這番便點你了。」

    常欣向我方才注視的那幅畫輕輕嘆了一口氣,

    她從櫥中取一隻香燭燃起,一面念誦真言。香氣飄入那幅畫裏,畫中靈龜鼓起綠豆般的眼睛,也不管左擁右抱的美人,直愣愣跳起,躍出畫軸,仿佛追逐骨頭般的小狗般追着常欣的香燭跑過來,中了魔似的。

    觀水祖師接過香燭,靈龜繞着祖師手中的香燭轉圈,渾然感受不到周圍的外人。他將香燭立在廬間一銅盆旁,靈龜跳至盆邊,痴痴地嗅着燭香,吞食滴蠟。觀水祖師取銅盤旁一柄小刀,徑刺入靈龜頸上,遂將靈龜擲入銅盤,龜血染紅了滿盆清水。那龜竟一聲也未曾響。

    「呀!」我不禁一呼。

    他原來並非愛龜之人,靈龜對於他只是一種小心呵護的重要工具。

    「泥土中的靈龜逍遙自在,卻只能飲食污穢;仙家的靈龜享盡極樂,卻要承受作占卜龜甲的下場,」

    觀水祖師目無表情地向我說,

    「周易從來沒有龜甲靈驗。因為周易僅僅得自智慧,而龜甲是用生命獻祭。蓍短龜長,我從來只用靈龜作卜。等它的血放淨,我們就開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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