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人一面飲宴,一面談論道術,又一面毫無拘束暢快議論天下之事,姬傲劍的飛艇浮於天上,領我們俯覽雲海下關中的壯麗山河、豐沃靈脈、城郭宮室、閭閻市廛,當真是諸真人所言,紅塵四合,既庶且富。
「這還不算好的呢。聽我師尊藥師真人講,五百年前的關中還要燦爛——在武道紀楚國衰後,關中的秦國便繼之而起,是當時六大國的雄長,接連幾代秦王勵精圖治,又與我們崑崙極善,也是我宗門人在人間首選歇腳處。當年的關中薈萃了天下三分之一的精華,長安猶如帝星,離宮別苑三十六所猶如列宿拱衛,道門英傑、百家學派,無數人前來投效。要不是末代秦王腦抽與我們崑崙鬧翻,又直面妖潮席捲,今天的中土之主可輪不上大正傅家來做吶!」
自然有不少人反駁殷元元,也有些人來聲援殷元元,還有些無所謂的看熱鬧。但反方明明德是大正王朝忠犬,又是強大的辯論戰力,他引經據典,口如懸河,逐條批駁。文明大典談到歐陽既濟的西河道原本即是崑崙本山所在,崑崙遇到妖潮入侵,便攜全部靈脈與治下百萬戶渡海西遁,盡棄關中之民。那西河道失去靈脈,水枯山崩,從原來的膏腴之土變成浩瀚流沙;那秦國失去了崑崙依仗,渾無力量抵禦妖潮,一國瓦解,百姓慘遭屠戮,賴劍宗才續得命脈。
殷元元和聲援者一時被堵得無話可談,殷元元索性耍賴,
「你一個書生,真是讀腐了書!我家是連着十代的中土移民!本人的見聞來自真實見聞,你學的都是大正文人編造的歷史!」
連千年史料都是編造,那等於文明大典腦中記載十分之九都是無效信息,辯論就無法進行了,場面一時冷了下來。柳子越對着美好的夕陽另起一個話題,開始務實地討論夜宴與住宿問題,
「長安官邸是給關中都督僚屬居住,姬家祖業給文侯府家將居住,關中的崑崙、龍虎宮觀還未建好,我等一律在前朝離宮歇腳。三十六離宮大半荒殘,大正王朝修葺過一些,百年來關中戰亂頻仍,天波侯也無暇繼續經營。如今有七處可用:文侯預留的最好一處是建章宮,鐵定給宇宙鋒他們了。其他六處有四處是招待下賓,只有二處合適諸位:長楊宮往常是招待崑崙與龍虎道友,甘泉宮是招待他派的道友。景道友修為高深,非尋常修真者可以比,不妨來長楊宮歇腳,方便與宗門的道友朝夕切磋。」
「柳子越這句講的是人話。景小芊,我還要在關中留半月,我們先斗上幾番,瞧瞧你有什麼新鮮道術,算是山河榜前的演習。」
殷元元歡然道。
景小芊卻拒絕了,「你們宗門自高自大,瞧不上他派的修士,連住一起都不屑。我偏不和你們住,我去甘泉宮,與其他散修一道。」
這話極有骨氣,不忘根本,說得我感同身受,暗暗點頭。若非琳公主帶我入崑崙,我也不過是修習殘缺武道與星宗雜術的散修。
我向眾人說道,
「如非緣法,我們各宗各派也難得在此相聚。景道友是我們新交的朋友,她要去甘泉宮住,那我們乘此機緣,也一併去甘泉宮拜訪他派道友吧。」
殷元元本來是懶動心思,就依柳子越的建議行事,既然覺得我的提議新鮮,便改口贊同我的意見。上官子羽接着附和。柳子越也只好從了。
姬傲劍贊道,「甘泉宮的修真者道術奇幻,我師傅開口,我也隨着諸位去瞧瞧。」
飛艇轉頭,降在長安西面遠郊的泊船空港。明明德是大正王朝使節,先行辭別,驅車回長安官邸。入夜,我、殷元元、柳子越、上官子羽、景小芊、姬傲劍一行住入甘泉宮。
甘泉宮建於長安郊外的高丘,盤踞一條小靈脈,丘下是繁密的居邑。宮殿闊大,館舍精雅。夜宴的主殿有數十道我素未謀面的金丹氣息,顯然是一年來聞聽崑崙動向,趨時投奔文侯的新人物。
「六十一個金丹,四十二個不過中下層修為,才相當於宗門的試煉弟子。這階段的宗門門人還在絲毫不敢懈怠地準備內門試煉,這些人卻淺嘗則止,升了金丹便不再進取,汲汲在紅塵里打滾了。」
殷元元又忍不住神念里向我吐槽起來。他也不管文侯廣招群修正是爭取天下人心,何況他們圖的也是紅塵里的快活熱鬧,。
姬傲劍則從納戒取出名簿,按圖索驥,為我們介紹各方人物。諸修士來自天南地北、五嶽四瀆,乃至有四荒之人,以京口流民帥、太行英豪為多。中下層金丹是一騎當千之輩,上層金丹可力敵萬人火銃,他們在各自的郡縣洞島也是呼風喚雨之輩。
殷元元面相喜氣,言語活潑,諸人都不與他生分。上官子羽報出家門,群修就和他熱絡起來——上官子羽雖然無官無職,在龍虎宗也沒有長老銜頭,卻是天下數一數二的財團掌控人,群修就算不與諸侯過從,在人間也少不得上官子羽幫忙。
我低調自報家門,和諸人寒暄,群修仍是免不了齊齊圍觀起我——這場景我遭遇多次,一次是在妖宮被群妖圍觀,一次是在蜀山被劍宗圍觀。這番還是免不了被群修議論我殺山河榜第三唐未央的事情,劍宗發佈天下的戰報文書實在對我名聲影響極壞。幸而眾人賣文侯面子,沒有追究文書上我向天下宣佈在劍宗為唐未央守喪三年,怎麼又食言而肥,在長安突然現身。
我只好順着眾人心藏的疑惑亂扯,
「在下在劍宗的鎮妖塔里又立了幾件微功,挫退入塔竊取神劍的變鉅子,打得蛇母改邪歸正,遊說劍宗的小祖師宇宙鋒襄助文侯,九人會判定在下抵清了過失,於是在新春放行,才有緣和眾位相聚。」
這番真假混淆,無人對質的鬼話讓群修改變了眼色,聽上去既然劍宗不再追究我,諸人方敢湊近與我攀談。有幾個格外好奇的上層金丹徑直問起我天落歌與蕭龍淵惡戰的情形,他們卻是僅次宗門一等的名門修士,或是源遠流長的百家傳人,他們的進退代表了天下對宗門的向背。我不得不用心斟酌語句,既不能誇大蕭龍淵實力,矮化宗門的力量,讓群修失望,也不可以盲目吹噓,讓群修對妖邪掉以輕心。
景小芊與眾人打完招呼,選一席獨自飲用文侯待客的瓊漿玉液,一面默觀主殿正中位置上的一塊清光石壁。
諸人落座,我才留意清光石壁上正映現兩位修士相鬥的場面。修士立足之處是甘泉宮的鬥法高台,高台縱橫皆有百丈,拔出雲中。兩人的氣極強大,與劍宗樊無解相若,皆是道胎金丹,在群修里卓而不群。
清光石壁中的女武者一身紅色短打勁裝,周身也環繞着耀目的赤色火光,手捉一口狼頭金鞘的六轉神刀,來去如電,上下跳縱,才瞻在天,忽而落地,直追着對手狂風驟雨般的揮砍,高台到處燃燒着烈火,逐漸銷融;
對手是一個河童馬頭,大腹便便的修士,還披着鑲嵌或藍或紫寶石的袈裟,躲閃之間很不靈便,但他怪異的閃避方式總是間不容髮地讓過女武者的致命擊。河童馬修士能足手互易,倒立迎敵,關節頭頸任意旋轉,超出了人類軀殼的限制。他的乘隙還擊甚少,但寥寥數次卻有相當於潮汐和山洪的威力,磐石打造的高台被他掌力擊中,不是磨成粉末,就是打穿高台,石塊如隕石般砸下
——幸而高台法陣張開,落石都不曾毀屋傷人。
群修看的驚嘆,我卻見慣了翻天覆地的鬥法,本想略略點頭,但轉念想如此太過高冷,與眾人拉開了距離,也跟着群修鼓掌叫好,以至於被殷元元頻繁白眼。
柳子越告訴我們,河童馬修士與那女武者皆非尋常之輩:
女武者是古武六道之泰山派的嫡傳弟子刀惜春,泰山派掌門選定的繼任者,並獲掌門親賜鎮派神兵狼牙刀。刀惜春統領太行八陘,是原芷前最強一股燕趙義軍的首領,斬妖痛快,群雄皆敬稱刀姐,只因投奔文侯姍姍來遲,才被原芷先搶了幕府座次。她修煉金鋼萬鍛烈火氣功,不遜於道門真火,隨着她的戰意高漲,那烈火罡氣能由赤轉橙,再變黃變白,歷經青藍紫諸層,臻於無色,火力卻已經相當於星辰大熱。與泰山派更高、更快、更強(citius,altius,fortius)的「極」字武學理念恰是相得益彰。
那河童馬修士是多林寺的嫡傳弟子智丈大師,本被多林方丈選定為繼任者,卻耽迷空門之理,整天在寺中宣傳習武無用,要用一切皆空破除武學障礙,遂被多林方丈發配到藏經閣掃地。智丈大師見繼統無望,又沒有轉入空門的門路,又聞聽文侯納賢,遂來投奔。
別瞧他拋頭露面是一副河童馬嘴臉,實際是血脈純正的人類,所以不被劍宗盪魔院緝拿。多林寺在武道六派以「怪」著稱,向酷愛服用易形丹,以求暫變強大妖怪增幅戰力。智丈大師喜變河童馬對敵,時日積久,便終日一副河童馬相了。文侯本製作了易形丹解藥勸他服用,但智丈大師勘破我相人相,以河馬人身本無不同婉拒了文侯的善意。
智丈大師自幼修持多林寺鎮派武學龍象搬運功,這門神功公孫紋龍也會。龍象搬運功必須每日修煉,一日不可斷續,否則前功盡棄。但不問資質,只熬年頭,修煉者耐心修持,力量便能穩步增長,至多修煉千年,便能達到十龍十象的上限。上屆山河榜智丈大師神功未成,被宇文拔都一招而敗,如今他年頭熬滿,有在山河榜一鳴驚人的絕大信心。
武道六派在紅塵影響巨大,至今都被凡俗瞻望,只是被宗門淹沒了光芒,六派出上一個道胎金丹便被掌門視若掌上明珠。兩人來投,便是泰山派與多林寺分雞蛋放在崑崙籃子的意思。他兩人實力冠絕散修,皆想在眾人里話事,又不肯謙讓,遂在高台鬥法排個座次。
我們夜宴歡談至第二道菜餚,清光石壁上,刀惜春與智丈大師已經斗到酣處。我估算了下,智丈大師的翡冷翠袈裟能抵禦真火,他的肌膚又如岩石,所以未嘗大礙,只是被刀惜春的神刀狼牙砍裂處卻是鮮血淋漓,顯得面目格外猙獰;刀惜春的武技自然在一切皆空,久疏戰鬥的智丈大師之上,但她沒有龍象搬運的冷板凳功夫,烈火氣功消耗真元又巨,下面的交鋒倘若被智丈大師擊中一下,便大大不妙了。
只見刀惜春破釜沉舟,將烈火氣功催發到紫色,忽然一股莫大的玄陰罡風從高台之下鑽上雲端,自兩人間涌過,智丈大師與刀惜春兩人竟被禁制了行動,木偶般呆立高台。黑風裏緩緩爬出一物,卻是一條三丈長大的金色蠶寶寶,源源不絕、悠長深邃的神念從那大金蠶傳出,遍及甘泉宮,
「諸位道友,這甘泉宮的頭一把座次,還是讓給尹某吧。」
我手中酒杯微微一晃,席上諸人不乏色變,有見聞頗廣的修士不禁呼喚出來,「這是玉真派的尹小過道長,他的天蠶神變又繼續變化了!」
姬傲劍翻名簿,興奮道,「又來一位高人投效文侯姐姐,又一個名派向我崑崙示好。這位是武道六派里玉真派的嫡傳大弟子尹小過,上屆山河榜的第十三名。他修煉了玉真派的至高武學天蠶神變,這門神功據說沒有上限,每經歷一次生死劫數,修煉者便能化入蠶身,等破繭而出,軀殼便更為強橫。」
「好好的武道淪落成這種妖術,」原來默然的景小芊忽然嗔怒,立身向殿上諸位道,「小女子是一介散修,無門無派,行事但憑好惡。今番看不慣尹過趁人鬥法疲憊,摘取勝果,等我上台收拾他!」
她話音猶落,已經陡現在清光石壁上的金色蠶寶寶前,人在主殿憑空消失。
上官子羽停杯向我深沉道,「今天甘泉宮的頭把座次又要換人了。」
html|sitemap|shenma-sitemap|shenma-sitemap-new|sitemap50000|map|map50000
0.0206s 3.9436M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