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牧場》/春溪笛曉
第八十六章
小黑輕輕推動落地窗,推開一道縫隙。它口裏叼着個果子,也許是因為燈光微暗的關係,袁寧發現那果子竟泛着些許光暈。袁寧愣了一下,再仔細一看,發現那果子裏有股奇異的生命力正緩緩流動着,像流水,也像心跳。這果子不簡單!
小黑仰頭看了看袁寧,又看了看滿臉困窘的招福,口一張,果子一骨碌地滾下地,恰恰滾到了招福腳邊,晃啊晃,打了個轉兒,挨着招福的前爪不動了。招福更困窘了。小黑每次出去都會給它帶不同的果子回來,盛情難卻之下,招福也都有嘗嘗看,味道真的很不錯。小黑對它這麼好,它卻揭穿小黑偷偷跑出去的事……
招福說:「謝謝。」它還是憂心忡忡,「可是外面的世界那麼危險,你又那么小,不應該自己跑出去的。要是你出了事兒,大家都會很傷心。」
小黑仰頭看着招福,金色的瞳仁毫無波瀾。就城裏這些貓貓狗狗,壓根傷不了他。至於城裏的人,那更是沒辦法追上他的,他們喜歡吃肉,不愛運動,骨骼和肌肉都有退化跡象。小黑轉頭望向袁寧。
它沒有準備袁寧的果子。它記得人類的食物和它們的食物是不一樣的。當年它抓了些雀兒去送給袁寧的爸爸媽媽,卻把袁寧媽媽給嚇壞了。這些果子它們可以吃,袁寧卻不一定能吃。
小黑拍了拍自己的前爪,重新與招福對視:「你的身體正在衰老,得多吃些。不過城裏太少,下次我去遠一點的地方給你找。」它生於大山、長於大山,常年與大山為伴,大山也願意把自己的一些秘密告訴它。這些果子就是其中之一。它不能說話,卻能和招福它們對話——只要它願意的話,它要說的話就會出現在招福它們的腦海中。
招福被自己腦海里出現的聲音嚇了一跳,準確來說那並不是聲音,但它就是清楚地知道那是小黑在跟它說話。招福震驚:「你、你怎麼會在我腦袋裏說話?」
小黑不吭聲了。
招福震驚過後才回過味來。小黑說它正在衰老,得多吃些,難道這種果子還能減緩衰老——甚至改變已經衰老的身體?招福說:「生老病死都是很正常的,你不用為了我特意跑太遠。要是你出了事的話……」
小黑扭過身體,爬到自己的小窩裏,用圓溜溜的屁股對着招福,意思是它懶得再和招福說話。
要是招福出了事的話,袁寧會很傷心的。只要找到足夠的果子,招福就會和它一樣又強大又健康。
招福把小黑說的話告訴袁寧。袁寧愣住了。他跑到小黑面前把小黑抱了起來:「謝謝小黑!我明天中午給你曬小魚乾!」
小黑被袁寧摟得有點喘不過氣來。它一爪子拍在袁寧臉上,嫌棄地把袁寧推開,瞥了袁寧一眼,意思是「我不稀罕」。
袁寧明白招福說的「在腦袋裏說話」是怎麼回事了。袁寧說:「其實小黑你是可以跟我們說話的對不對?」
小黑從袁寧懷裏跳回小窩,趴在那裏看着袁寧,見袁寧執着地盯着自己看,才勉強擠出兩個字來:「可以。」不過沒什麼必要說話,直接讓他們明白自己的想法不是很方便嗎?
袁寧關心地問:「你每天都是出去給招福找果子?」
小黑看着袁寧,要說的話直接從眼睛傳達給袁寧。
「……」
「原來是這樣啊!」袁寧明白了,「搬到新地方是應該和鄰居們打招呼的!大哥現在住的地方周圍也有很多很好的鄰居呢,可惜大哥太忙,我又不常去,沒辦法好好認識他們。」
小黑一點都不想告訴袁寧,它確實是和領居們「打」招呼。「打」完招呼之後,大家都對它很友好,就是有點怕它而已。沒什麼,反正以前鄰居們也都怕它。
袁寧鍥而不捨地和小黑聊天:「吃了小黑你找回來的果子,招福它就不會變老了嗎?」袁寧其實想問的是「招福是不是不會像謝爺爺一樣突然就沒了」,卻又不想把這樣的話問出口。生老病死、生離死別,真是太讓人難過了。
小黑也拿不準,給了袁寧一個比較保守的答案,反正它覺得自己身體很好,一點都沒有衰老,也一點都沒有退化,最好的證據是幾乎沒有不怕它的動物!
光是「應該有用」,已經夠讓袁寧高興的了。袁寧又問:「小黑你也需要吃這些果子嗎?我們要是找一些種子把它們種到『夢』裏面,是不是可以種出同樣的果子——那樣的話,小黑你就不用到處去找了!」袁寧越說越覺得可行,眼睛瞬間亮了起來,「小黑你能找到它們的種子或者小樹苗嗎?人參寶寶們一定會把它們照顧得很好的!」
小黑對袁寧這個提議非常心動。它對「夢」里的那幾株蓮花很感興趣,那麼濃郁的「生機」是它第一次見到。如果吃下它的話,一定可以更強大吧!不過那是袁寧喜歡的,小黑早就不再打它們主意。如果可以種出招福需要的果子,它也能嘗一嘗吧?
小黑砸吧一下嘴,覺得果子甘甜的味道已經充滿整個口腔。為了在招福的五臟出現實質化的毀損之前護住它們,它都好些天沒有嘗過半個果子了。袁寧不讓它吃太多煎魚,說是吃多了不健康,也不讓它生吃,曬在陽台說要做成小魚乾給它當零嘴。它每天就看着那些還沒曬好的小魚乾在自己眼前晃啊晃,就是不能吃!
小黑覺得自己迫切地需要解決吃飯問題。煎魚不給多吃,果子總要管夠!沒有力氣怎麼去和別人「打」招呼!
袁寧不知道小黑正盤算着填飽肚子去「打招呼」,高興地躺上床睡覺。
即使平時也能進入「夢裏」,袁寧還是習慣晚上去和象牙它們說說話。人參寶寶已經把七葉一枝花全都採集完了,曬乾的塊莖堆了一整排。上次知道袁寧沒辦法把藥材弄出去的苦惱之後,人參寶寶們就沒有再種別的東西了,它們都怕自己又好心辦壞事給袁寧增加煩惱。
袁寧一進來,人參寶寶們就跑了過來。它們感覺袁寧身上帶着種子!
袁寧確實帶着種子。他想托人參寶寶先把花種一些出來,他好摸清花兒們的習性。人參寶寶們聽了袁寧的話,一口答應下來:「幫你記!幫你記!」它們頭頂着綠綠的莖葉,身體白白胖胖的,不太像人參,倒像水靈靈的小蘿蔔。一高興起來,那纓子似的莖葉就晃來晃去,興奮地顫動個不停。
袁寧把不同的種子分別交給人參寶寶們。
第二天上學,袁寧和宋星辰他們說了進展,也告訴宋星辰他們自己從首都那邊拿到一些花種。宋星辰和郝小嵐聽袁寧說起廉先生的農場,心裏油然生出一種向往來。郝小嵐從來不愛藏事:「我也想去啊!」
宋星辰說:「下次我們問清楚開放日,一起過去看看。」他們家裏人都很忙,所以相對來說想要去哪裏也挺自由,只要能找到讓家長信任的人帶着去就行了——就像袁寧跟着欒嘉、霍森一起去首都一樣。
三個人馬上商量起到時候怎麼去那邊來。
熱熱鬧鬧地上完一早上的課,袁寧回到家裏吃了飯,被招福給喊回了房裏。原來小黑一大早又出去了,小黑叼回了一些種子和樹苗,種子不多,樹苗不大,不過「夢」里的空間好像也不大,太多的話可能種不下。上回種下蓮子之後,夢裏的濃霧又散了一些,才多出一大片空地來給人參寶寶們「試種」。
把小樹苗和樹種都種到那片空地去吧!樹的話,可以長很久,不用拔掉,也不用發愁該怎麼處理!袁寧帶着小黑進了「夢裏」,把小樹苗和樹種交給了人參寶寶。人參寶寶很喜歡那綠綠的苗兒,它們把樹種先還給了袁寧,一人拿了一棵小樹苗,邁着小短腿到處比劃,最後商量出了適合的距離,才用小鏟子開始鏟土。它們個兒小,比小樹苗大不了多少,小鏟子也很小,是石頭磨尖做成的,一鏟子下去就挖出個小小的坑兒。
人參寶寶看了看小樹苗的根,又連挖了好幾鏟子才停下來,嘿喲嘿喲地把小樹苗抱起來,塞進小坑裏填上土。人參寶寶們剛忙活完,奇異的一幕就出現了。如果說蓮子種下之後長得特別緩慢,那小樹苗則長得特別快——它們一下子就比人參寶寶們高了幾個頭。人參寶寶們嚇了一跳,接着高興地圍着小樹苗們歡呼:「長大了!長大了!一會兒就長這麼大了!」
袁寧本來也被嚇到了,但看到人參寶寶們開心的模樣,也跟着高興起來。這本來就是夢裏啊!夢裏什麼都有可能發生,就算這小樹苗一下子長到天上去也不算太稀奇。
日子平平靜靜地過了幾天,寵物店那邊打電話來說招福該回去打疫苗、除除蟲做做檢查了。本來秋天時應該去打的,不過那時事情多,一時沒人想起這事兒來。袁寧掛了電話,覺得自己太粗心了,居然連這些事情都沒去了解。以前他都是去謝爺爺家找招福玩,還以為只要下課回來陪陪招福它們說話、放假時帶它們出去玩玩就好了呢!
袁寧又想到了小黑。袁寧趕緊給寵物店那邊打了個電話,把小黑的情況告訴獸醫先生。獸醫先生說:「你把它一起帶過來,我給它做個詳細的檢查,也打打疫苗。貓狗可不能隨便養,要不對自己和對它們都沒好處。」
到了傍晚吃過飯後,袁寧就帶着招福和小黑往寵物店出發。
小黑對袁寧這個決定有點抗拒,它覺得自己很強大,可以戰勝一切。它很肯定沒有蟲子、沒有虱子敢躲到它身上來!而且它非常非常討厭袁寧拿出來的牽引繩……雖然看着挺好看,不過誰喜歡一根勒住自己脖子的繩子呢?
招福說:「這是必須戴上的。」招福對牽引繩一點都不抗拒。它回想起當初見到袁寧時的情形,心有餘悸地嘆氣,「當時我撲倒的如果不是袁寧,現在可能早被人送去殺死了。」不是所有家庭都會像章家一樣大度,即使家裏的孩子沒有受傷,只是受到了驚嚇,很多人也不會善罷甘休的。
小黑還是覺得這玩意兒又蠢又沒用。
「那是你而已,」招福說,「對於我們來說還是有用的。」
小黑看了看招福龐大的體型,覺得這大傢伙光長了個兒,別的一點都沒長。它看了眼拿着牽引繩、局促不安站在一邊的袁寧,伸了伸脖子,望向袁寧。
小黑這樣對袁寧說。
「我也不會喜歡的。」袁寧歉疚極了。他知道小黑是自在慣了的,來到城裏生活已經很不習慣,現在還要它像城裏的貓兒一樣戴上牽引繩,小黑肯定很不舒服!
招福在一邊說:「戴着戴着就會習慣的。而且也不是總要戴,只是在出門時戴上而已。」
小黑說出自己的看法,它依然伸出自己的脖子,
袁寧這才上前把牽引繩的皮套套到小黑脖子上。
小黑非常不習慣。想到剛才袁寧的猶豫和歉疚,小黑沒再開口。它可是能迅速適應任何地方的,怎麼可能適應不了這小小的牽引繩。在沈姨的陪同之下,袁寧帶着小黑和招福到了附近的寵物店。
寵物店老闆是個三十多歲的中年人,不胖也不瘦,長得不是很特別,是那種扔在人群里找不到的長相。但他臉上的笑容叫人很舒服,就像那句詩說的一樣,「尋常一樣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有時候人的長相併不能決定他給人的第一感覺。這寵物店老闆就是氣質高於長相、氣質讓人忘記注意他長相的人。他的笑給人一種如沐春風的感覺。
老闆既是老闆,也是獸醫,他親自給招福和小黑做了詳細的檢查,誇了袁寧一句:「你把它們照顧得很好,它們都很健康,身上一隻虱子都沒有,毛皮也很乾淨,看起來沒長蟲。不過也說不定。冬天時很多寄生的東西也會蟄伏起來,等春天來了、天氣暖了,它們就會跑出來耀武揚威。我建議還是給它們清理一下,仔細地驅驅蟲。你們家孩子多,要更注意一些。」
小黑趴在一邊聽着袁寧和獸醫先生商量。不一會兒,獸醫先生就帶着兩個工作人員過來給它們清理毛髮,清理完後還順便幫它們剪了剪毛。當然,在它們的強烈反對之下,兩個工作人員只是把它們的毛給剪短了一點,沒有發揮豐富的創意給它們設計新造型。
等工作人員忙活完了,小黑覺得自己身上清爽了不少。這就是城裏的貓狗享受的待遇嗎?難怪路邊那麼多流浪貓和流浪狗,肯定是它們的主人窮了,養不起它們了!小黑正想着,就看到獸醫先生拿着根圓圓的小管子過來,小管子的一端還有着尖尖的細針——那可怕的針尖在燈光上閃爍着陣陣寒光。
小黑一激靈。這東西是什麼?看着怪滲人的!
招福察覺小黑身體繃緊,開口勸道:「別怕,這是疫苗而已,一針打進去可以讓我們不生病。不過你是第一次打,好像要多打兩針,往後就不用了,都只要一針。獸醫先生很溫柔,他打針不會疼的,你不要怕!」
小黑望着招福,反駁招福可笑的安慰。開玩笑,它怎麼會怕那根小小的管子!
獸醫先生伸手摸摸小黑的腦袋,語氣柔和得讓人十分信任、十分放鬆:「別怕,很快就好。」
小黑覺得城裏的人和城裏的狗都很麻煩!就不能直接打嗎?非要一遍一遍地重複「別怕」兩個字,弄得它本來不覺得可怕的,現在都有點發憷了。小黑盯着那尖尖的針頭,不讓自己逃避。
獸醫先生還是第一次見到這麼鎮定的貓兒。他感覺這貓兒是有靈性的,仿佛能聽懂自己說話!他說:「沒錯,你可以看着它,看久了你就會覺得它一點都不可怕。」獸醫先生邊寬慰着小黑,邊找下針的地方。
小黑眼也不眨,定定地看着那尖針刺入自己毛皮之中。獸醫先生推動活塞,把針管里的疫苗都注射到小黑體內。順利把疫苗打完,獸醫先生向袁寧誇起了小黑:「我還是第一次遇到這麼乖、這麼聰明的貓。真不敢相信它以前是野山貓!它可比許多家養的貓兒要懂事得多!」
袁寧上前把小黑抱起來:「小黑它以前可是上過課的!」
獸醫先生頓時來了興致,問袁寧是怎麼回事。袁寧把小黑以前在村小「旁聽」的事情告訴獸醫先生,說起那時候的事情袁寧臉上有點高興,但也有點傷懷。
那時總覺得日子很漫長很漫長,他總想着要是能一下子把一天過完就好了,那樣他就能早一些見到爸爸媽媽——他總想着自己要是能一下子長大就好了,那樣他就可以堅強又獨立,不會成為誰的負擔、不會成為誰的負累。現在回憶起來,卻又希望回憶能回放得慢一些,讓他能在那短得不能再短的時光、少得不能再少的相處里找到值得牢牢記住、值得一直回味的東西。
袁寧抱着小黑走出寵物店時,星星已經出來了。月亮彎成了一彎月牙兒,躲在星子背後偷偷地歇息了,所以星星特別亮,一眨一眨地,像在溫柔地笑着,也在溫柔地望着他們。袁寧走了一會兒,低頭對小黑說:「小黑你還記得嗎?那時我是很壞很壞的壞小孩。我為了讓媽媽回來陪我,故意裝作肚子疼。媽媽急壞了,抱着我哭了出來。後來媽媽發現我說謊,卻沒有罵我,只是重新把我抱進懷裏流眼淚。我那時是不是很不聽話?小黑,你還記得爸爸媽媽他們嗎?有時我真害怕我的記性太大,把他們的樣子都給忘記了。」
小黑說。
「那如果有一天我忘記了,你可得把那時的事重新給我說一遍。」袁寧憂心忡忡,「我太笨了,總會忘記很多不該忘記的東西。」
小黑沒有說話。到袁寧忘記的那天,可能它已經不在了。人類的壽命比它們的壽命要長啊!
回到家裏以後,袁寧帶着小黑和招福回房,給他們清了清小窩,換上沈姨白天洗好曬乾的軟毯,和它們一起躺着進入夢鄉。到了夢裏以後,袁寧着着實實嚇了一跳。雖然每天都進來,可是小樹苗們也長得太大了一點吧!小黑帶回來六棵小樹苗,被人參寶寶們分開種成一行,相隔非常遠,可是現在它們已經長得有五六米高,樹蓋又綠又茂密。跑到樹底下一看,那樹幹筆直筆直的,得三個人合抱才能抱住!
它們的樹枝仿佛有意識般往彼此的方向延伸,一條挨着一條,目前還不算粗大,但已經連成了一個平坦的平面。人參寶寶們在上面蹦蹦跳跳,向袁寧打招呼:「這裏好玩!這裏好玩!」袁寧明白了,肯定是人參寶寶讓它們長成這樣的——為的就是好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