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牧場春溪笛曉
第一六零章
劉啟懵了。眼前的霍森和他所知道霍森完全不同,那個溫柔、溫和、處事處處照顧人感受的霍森好像只是一場夢,他面前這個霍森才是真實存在的,像頭蟄伏在暗夜裏的猛獸,清醒之後張開了血盆大口,比沉寂的黑暗更讓人恐懼!
他有種令他驚恐的預感,要是他說出「是」字,說不定會被霍森活活掐死。
劉啟嘴皮直哆嗦:「我、我……」
面色蒼白,眼神驚慌,聲音發抖。都是心虛的表現。霍森鬆開劉啟,顧不得警告什麼,快步跑出門。樓上有電梯,霍森好一會兒都等不到電梯門打開,只好轉向步梯,直接跑下樓。一直以來他都像是上好發條的機械,衣服永遠燙得服服帖帖,走路永遠不急不緩,倉皇奔跑這種事在他生命里從來沒發生過。
霍森喘着氣跑到樓下,欒嘉已經走遠了,小區的大門前停着一輛車。等霍森跑過去,只能看到車窗里平靜的側臉。是欒嘉。欒嘉沒有轉頭看過來,只木然地坐在那裏,在車子發動的那一刻,欒嘉用手捂住了臉,把臉埋在了手掌之中。
他的欒嘉在哭。
欒嘉笑嘻嘻地和他說過,他很小的時候就學會不哭了。
霍森僵硬地站在原地,看着車子噴出的尾氣把初冬冰冷的空氣燙白。這些日子裏的一幕幕在他腦海里回放,被忽略的種種事實浮上心頭,霎時間串成了一串串他罪大惡極的罪狀。他們之間是怎麼走到這一步的?從在把那小孩接到家裏、提出要收養那小孩開始?
那個孩子
那個孩子像他。
出身不好,努力表現得很出色,什麼事都要做到最好,乖巧聽話又懂事。他看到那孩子的努力,就像看到當初的自己。
他遇到那孩子那天已經很晚了,加班回家時碰上的。天正下着雨,他可憐那孩子無家可歸,所以把那孩子帶回家。後來那孩子就在家裏住下了。
欒嘉明明白白地表示他不喜歡小孩。
他覺得欒嘉不該這樣,不應該排斥這麼乖巧聽話的孩子。霍森握緊拳。
是的,他覺得欒嘉不應該排斥那孩子已經那麼努力了,已經那麼委屈了,你們為什麼還是願意用正眼看他?
天空飄起了雪。
冰涼的雪花滑入他的衣襟,觸及他溫熱的皮膚,化作一絲絲一縷縷冰涼入骨的液體。霍森一動也不動地站着,驀然像是回到了許多年前,他還是個愚笨、木訥、操着鄉下口音的土小子,被領回家之後與周圍的一切都格格不入。他付出了無數努力,才能做到其他人從從容容就能做到的事情。遭遇的嘲笑越多,他對自己的要求就越嚴苛。
終於,他變得和他們一樣了,換上了光鮮的衣着,換上了得體的皮囊,應對各種場合都得心應手、從容自若。
這一切是完美的,找不到一絲絲裂紋。
只是蟄伏在心裏的魔鬼並沒有死去,只要有一點小機會,它就會趁虛而入,在他一無所察的時候悄然露出爪牙
他想要得到欒嘉永遠只注視着自己、永遠只依賴着自己,他無微不至地關心着欒嘉的一切,在欒嘉稍有越軌的時候嚴厲地管束着欒嘉,讓欒嘉習慣他的存在、習慣他的關心、習慣他有些扭曲的控制欲。
可欒嘉還是一天天長大,一天天變得光彩奪目。欒嘉總是很仗義,能幫的忙都會熱心地去幫,所以欒嘉的朋友一天比一天多。欒嘉好看得像他的母親一樣叫人移不開眼。
那個孩子像他。
霍森第一眼看到那孩子的時候就有這種感覺,真是像極了,那種想要努力擺脫泥沼的倔強與頑強
他希望欒嘉喜歡那孩子。
喜歡他曾經不光鮮、不完美的一面。
他希望欒嘉永遠不要發現他心底那隻醜陋而猙獰的野獸,卻又着了魔一樣想要欒嘉喜歡那孩子哪怕只有一點點喜歡喜歡他的努力,而不是厭惡他、嘲笑他
霍森臉色發白。
真的是着了魔。
霍森拖着凍僵的軀體回到住處,見劉啟還站在那,細軟的短髮,閃閃爍爍的眼睛,張了又合的嘴巴。若說有什麼相像,可能就是那種不擇手段想往上走的野心吧?他怎麼能要求欒嘉去喜歡?這樣的人就像是在糞坑裏翻滾的蟲子,誰看見了不會厭惡?霍森說:「你走吧。」
劉啟臉上霎時沒了血色:「我我錯了,您原諒我吧!我幫您去和欒嘉哥哥」
「閉嘴!」霍森不能容忍劉啟繼續這樣喊欒嘉,他覺得是一種侮辱。他儘量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平和一些,「在我改變主意之前你最好從我眼前消失。」
對上霍森看似平靜的雙眼,劉啟兩腿忽然止不住地打顫。他感覺自己遇上了一頭兇惡的野獸,要是再在這裏逗留下去他會被這頭野獸咬斷喉嚨。劉啟有一種可怕的感覺,他再不走很可能會徹底從這世上消失!
霍森看着周圍熟悉的一切,有種強烈的破壞欲,想要把眼前的所有東西都毀掉。可是在他的手快要掃上桌上的花瓶時,腦海中卻驀然出現了欒嘉的臉。欒嘉抱着花瓶跑過來,高興地說:「我喜歡這個花瓶,擺在客廳一定很好看!霍森你喜歡什麼花?」少年的眼睛裏滿滿的都是開心的笑意。
這是他們一起佈置的……
這是他們的……家……
霍森看着花瓶里快要枯萎的鮮花,驀然想起他們已經挺久沒一起出去,自然也沒有機會帶回新的花兒。欒嘉,欒嘉,欒嘉……
霍森沒有出門,他親自把屋子裏里外外地打掃了一遍,把第三個人生活的痕跡清理乾淨。下樓把垃圾全扔了,到附近的花店買鮮花。花店老闆還記得他們,熱絡地說:「嘉嘉最近沒過來啊,你是想給嘉嘉驚喜嗎?我建議你挑白玫瑰,記得嘉嘉他最喜歡這個了。」
霍森點頭,買了花上樓,取出枯花,換上新買的玫瑰。玫瑰的芬芳撲鼻而來,讓凝滯的空氣有了一絲活氣,那種令人窒息的靜寂終於不復存在。
只是這裏明明還是他們一起生活了好幾年的地方,這一刻卻變得空空蕩蕩。
霍森的手微微發抖。
是欒嘉教會他什麼是「活着」。
現在他把欒嘉弄丟了。
霍森一整夜都沒合眼。
章修嚴動作很快,第二天就讓人過來和霍森商量財產分割的事。霍森把對方擬的協議書和各種轉讓合同放到一邊,取出自己已經簽好名的協議和合同交給對方。
對方接過一看,一臉驚訝。他們帶着合同走了。
欒嘉正在朋友家蹭飯,聽說霍森那邊改了合同,愣了一下,讓人把合同送過來。見了面欒嘉才知道,霍森把所有東西都留給了他,包括所有的動產、不動產
朋友見欒嘉神色不對,不由插話:「嘉嘉你動真格的?連財產都分上了?」
欒嘉沒有答話,食不知味地把午飯解決完,和朋友道別,帶着合同去找霍森。他們在一起整整七年,除了最後鬧了點不愉快之外幾乎連架都沒吵過。以後要是回憶起來,他們之間還是美好的事多於糟心的事霍森什麼都不要,顯然是想和他當面談一談。
欒嘉已經把鑰匙扔了,走到家門口時一陣恍惚,頓了頓,終歸還是抬手按響門鈴。
霍森過了好一會兒才來開門。看見按門鈴的是欒嘉,霍森心臟隱隱作痛。欒嘉一旦決定了什麼事,從來都是認真的。說要分開就是真的要分開,連鑰匙都已經不要了。
霍森靜靜地注視着欒嘉,壓抑着想要把欒嘉擁進懷裏的衝動,轉身往屋裏走。
欒嘉怔了一下,跟着霍森往屋裏走,兩個人在客廳坐下,像是即將要談生意的合作夥伴,誰都看不出他們昨天之前還是親密無間的戀人。欒嘉一向受不了安靜,先開口打破了靜默:「財務方面的事我不懂,但是這些東西里應該有一部分屬於你」
「沒有。」霍森的聲音很冷靜,「都是屬於你的,本錢是你的,獲利也是你的」他的喉嚨機械化地滾動了一下,擠出僵硬卻理智的語句,「所有的,都是你的。」
欒嘉眉頭直皺:「霍森,你不對勁……」
眼前的霍森看起來還是和平時一樣,卻給欒嘉一種很不好的感覺。就好像有洶湧的洪水在衝擊着閘門,別人從外面看去只能看見那緊閉的鐵閘,實際上那可怕的洪流馬上要衝開閘門席捲而至!
欒嘉忍不住抬眼看着霍森,發現霍森臉色發白,眼睛裏血絲密佈。他一愣,伸手往霍森額頭上探去,猛地被燙了一下。
發燒了!欒嘉要去打電話叫醫生,卻在轉身的一瞬被霍森壓到了沙發上。
沙發很柔軟。
霍森很沉重。
有一瞬間欒嘉甚至喘不過氣來。
霍森滾燙的體溫在他身上蔓延。
「嘉嘉。」
霍森明明只是輕輕地喊了一聲,欒嘉卻差點要繳械投降。
「對不起。」霍森說。
他本來應該把世上最好的一切捧到欒嘉面前,結果卻把一隻陰溝里的耗子帶到欒嘉面前要欒嘉喜歡它
這次如果不是那小孩沉不住氣,他會不會依然傷害了欒嘉而不自知?
又或者他本來就是想讓欒嘉乖一點再乖一點,乖乖遵從他的意思接受他的所有安排,永遠不要脫離他的控制哪怕是陰溝里的耗子,他想要欒嘉喜歡欒嘉就得喜歡哪怕欒嘉會受傷、會難過也無所謂。
霍森的手一直在顫抖。
欒嘉察覺了霍森的異樣,掙扎着要掙脫霍森的懷抱:「你發燒了,我給你叫醫生過來!」以前他怎麼不知道霍森是這麼賴皮的傢伙?
霍森把腦袋埋進欒嘉頸窩。這溫暖的溫存是那麼地讓人眷戀。
是他親手毀掉的。
欒嘉生氣了:「霍森!」
霍森像是溺水者抱住了浮木一樣,緊緊地收攏手臂,啞聲說:「我愛你。」
欒嘉渾身僵直。
霍森和他不一樣。他喜歡一個人的時候恨不得全世界都知道,每天都會把「我喜歡你」「我愛你」掛在嘴邊。霍森是個很內斂的人,他很少看到霍森有外露的情緒,更別提從霍森嘴裏聽到這種直白的情話。可是他剛才聽見了,雖然聽起來那麼地痛苦、那麼地僵硬。
「嘉嘉,我愛你。」霍森用沙啞的嗓音重複了一遍,「對不起。」
欒嘉一顆心被霍森弄得起起落落,也不知哪來的力氣,一把將壓在自己身上的霍森推開,揪住霍森的衣領怒紅了臉:「不許再說了!我不明白我不明白那小孩有多好,好到你讓他住進家裏,讓他插入我們之間!要是我也去找一個十幾歲的男孩回來,也當着你的面和他親密無間也因為他露出一點兒委屈的表情就對你橫眉豎臉,你能接受嗎!」
霍森感覺到欒嘉的手也在發顫。
他能接受嗎?他當然不能接受。可是他對欒嘉這樣的事,卻還冠冕堂皇地指責欒嘉「任性」。
他真是天底下最大的混蛋!
霍森啞聲說:「我看到他,就想起以前的我。」
霍森把所有隱秘的、可怕的、扭曲的心態都剖開在欒嘉面前。
他曾經被家族排除在外,長到十歲才被接回去。為了不被排斥,他付出比別人多一百倍的努力努力讓自己變成一個「完美」的人。他渴望地位、渴望財富、渴望權勢、渴望一切他想要得到的東西,像是陰溝里的耗子渴望吃到桌上那美味的奶酪一樣。他如魚得水地混跡在與無數與自己相同的人之中,從不覺得這樣的自己有什麼不對。
直到他們相遇。
但是他依然是貪婪的,魔鬼依然蟄伏在他心裏,時刻都在伺機而動。
「我害怕你發現我的這一面,」霍森說,「可是又知道你遲早會發現你遲早會受不了這一切遲早會離我而去。」
欒嘉睜圓了眼。
他從來沒見過這麼無恥的傢伙,什麼都悶在心裏,憑着自己的臆測就定別人的罪,言之鑿鑿地說什麼「遲早會」。不過他不也好不到哪裏去,他也覺得霍森會覺得累,會喜歡更聽話更懂事的人。
欒嘉鬆開霍森的衣領站了起來。
霍森心裏變得空空蕩蕩,目光無意識地追逐着欒嘉的身影。
欒嘉走到電話旁打電話讓醫生過來一趟,掛斷電話以後看見霍森正定定地看着他,好像下一刻他就會消失,他要趁這個機會看個夠本。欒嘉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太生氣了,居然連罵人都想不出順溜的話。他瞪着霍森:「等你病好了再和你算賬!」
霍森呆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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