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牧場》/春溪笛曉
昌滄卷
第三章
袁寧和符愛軍繞過李家坳的坑洞, 進了李家坳的村子。李家坳家家戶戶都姓李,房子都是泥磚堆的, 有的因為太久沒人居住已經塌了,露出裏頭空空蕩蕩的屋架子。隔了很長一段路, 才能看到一兩個小孩。他們被曬得很黑, 坐在門檻上呆呆地坐着, 有的腳上還拴着鏈子,像一隻只可憐巴巴的小狗。
袁寧微微皺起眉, 目光掃過那七零八落的大門和窗戶。這樣的情境,袁寧不是第一次看見, 也不會是最後一次看見, 可每一次見到袁寧都無法抑制地想,自己是不是做的是不是還可以更多一些。
他很幸運, 小的時候有袁波他們護着, 後來有大哥護着,長大以後認識的都是良師益友。哪怕想做些在外人看來離經叛道的事, 哪怕想和自己的大哥在一起,依然沒有人責難他。
袁寧希望這份幸運可以傳延下去。
袁寧問:「這邊的青壯都出去城裏工作了嗎?」
符愛軍說:「有的是,也有的單純地跑了。留下的大部分是老弱病殘,老的跑不動了,外頭的廢礦又危險,所以有的老人就拿狗鏈子把孩子栓起來,不讓他們到外面去玩。時間久了,一部分孩子就變得呆呆傻傻的, 也有真的像狗一樣瘋瘋癲癲。」
袁寧早就猜出了大概,聽了還是有些難過。哪怕現在國內發展得這麼快,還是有很多地方落後得讓人難以想像。
這些年紀這么小的小孩,哪個不是愛玩愛跑的?現在一天到晚被人拴在家裏,不瘋不傻才怪。袁寧說:「他們不去上學嗎?」
符愛軍說:「沒有老師願意來這邊。村里也有些小孩出去念書,每天來回要走四個多小時的路,村里一個老頭子弄了台快報廢的拖拉機,天天突突突地開着送他們去學校,送到了就在那裏擺攤,賺點柴油錢。」他神色淡淡,好像一點都不在意這些人的境遇,「至於剩下的這些,要麼是連書錢都拿不出來,要麼是還沒到入學年齡,而年紀再大些的大多不想念書了,跟着家裏人去賺錢,大多是下礦挖煤,一天拿個十來塊。這些狗皮倒灶事兒,哪裏都有,你管不過來的。」
袁寧沉默下來。他也知道即使推廣義務教育下鄉和醫療下鄉,很多地方還是建不起學校請不來老師和醫生。
人哪裏都不缺,人才哪裏都缺,要把人都變成人才還得走很長一段路。
袁寧說:「能管一件是一件。」他從來都不是有大野心的人,他只想把眼前的事情做好。
符愛軍沒再多說,領着袁寧去李村長家。
李村長比懷樹村的村長要年輕一些,只是一條胳膊沒了,是年輕時採礦時弄沒的。他有過媳婦,跑了;有過孩子,在礦洞裏玩時遇到突水,嘩啦啦的地下河水噴涌而出,把他兒子淹沒了,過了好些天才在外頭的河裏頭找到屍體。
李村長哭過,自怨自艾過,也曾經覺得了無生趣、不如死了算了,後來熬過來了,收拾好心情,勉強管着一村子的老弱病殘。
沒辦法,在留下來的這些人裏頭他已經算是強壯的了,能走的都走了,剩下的都是走不了的。現在留下的那些,若是在外頭打工的兒女有本事,少不得也會把他們接走。
這裏已經不是他們的家——這裏已經長不了莊稼長不了草,養不了牛羊養不了魚,到處都是坑洞,到處都是煤渣子礦渣子,一下雨,那泥水都黑乎乎的。以前修的路已經爛了,但這兒已經沒有寶貝,也沒人願意再修。
這鬼地方,若是能走誰不走?
李村長曉得袁寧兩人剛從懷樹村那邊過來,嘆了口氣,說道:「以前我們都笑那老小子傻,有錢不賺王八蛋!現在我們錢也沒有,地也沒有,山被挖空了,地塌了,日子過不下去了。到這會兒才知道,那老小子才是對的。」
袁寧勸慰了兩句,開門見山地向李村長表明自己來意。
得知袁寧要買地,李村長以為自己聽錯了,愣神了很久。等回過神來,他才說:「你真的要買?這裏可沒有礦了啊!什麼都被挖光了!種東西也長不了,」他嘆息,「有錢拿是好事,可我也不能坑你啊,娃子。」
袁寧說:「我買了有用處。」他將自己的打算給李村長說了一遍。
李村長被說蒙了。
袁寧說:「您放心,這事兒我虧不了。就算做不成,也會想辦法把這些坑洞給弄好的。」
李村長見袁寧神色從容,不像在說謊,沉吟了一會兒,點了頭,說:「如果你真的想買這片地,我可以幫你聯繫一些別人,到時候商量完了給你打電話。」即使已經變得坑坑窪窪,這些地依然是村裏的公共財產,要租用還是得所有人一起表決。
袁寧說:「成,我等您的電話。」他笑了起來,「帶我去廢礦那邊看看吧,我拍點照片,給我老師和師弟師妹門立項用。」
李村長激動地領着袁寧出去,一路上有老人好奇地探頭看向他們,但都沒有上前來說話,滿布着皺紋的臉龐上有着風霜和麻木。
袁寧拿着相機對着那些或深或淺的坑洞拍了一批照片,還和李村長走了一段還算完好的巷道。
李村長介紹道:「那些採礦商人退走時,把好的木料都取走了,挖的時候又沒有經過規劃,巷道挖得雜亂無序,抽了用來製成的木架子之後很多地方就塌陷了。那些都是沒良心的黑心人!」
袁寧走了一段路,拍了足夠多的照片,和李村長一起折返。巷道里又窄又暗,連空氣都透着壓抑,袁寧重新見到陽光時感覺像是跨越了兩個世界。
對於李家坳的許多村民來說,他們過去有三四十年都在那樣的地下巷道里討生活,他們的脊椎、肺臟、眼睛都陸陸續續出問題,等礦藏挖光了,他們的身體也垮掉了。偏偏他們幾十年都只學了這麼一門技藝,所以又把這門技藝教給自己的孩子,讓他們以此謀生。
等袁寧從廢礦回來,符愛軍不知從哪叫來輛拖拉機,坐在拖拉機後頭抽煙,還是他喜歡的老煙,白紙把煙絲一卷,點上火,遠遠就能聞到那股子嗆人的辣味。
袁寧微訝:「這拖拉機哪裏來的?」
符愛軍說:「有個熟人在隔壁村,我打電話叫他開來的。現在他去放水了,回來就叫他送我們回縣裏去。」
袁寧點頭。他到底還是少年心性,坐到拖拉機前面這裏摸摸那裏碰碰,想瞅瞅它是怎麼開的。符愛軍的熟人一回來,他馬上開口向對方請教。
對方也不吝嗇,大方地教袁寧怎麼開。
於是袁寧向李村長道別之後,開着拖拉機突突突地沿着坑坑窪窪的舊路回縣城。一路上顛簸得厲害,坐在後面的符愛軍連煙都抽不安寧,扶着鐵欄站穩,免得自己被拋出去。
拖拉機回到縣城,符愛軍被拋得七暈八素,袁寧卻還是精神奕奕,一點都沒覺得路難走。
入了縣城之後他的速度慢了下來。
旁人遠遠見到開車的是個臉龐新嫩的年輕人,都覺得好奇,不由多看了幾眼。看過了以後他們就更挪不開眼了,覺得這年輕人長得實在俊,比他們見過的年輕娃兒都俊,要是自家有女兒保准都想把女兒嫁他。
會開拖拉機呢!
有一門技藝傍身,到哪兒都不會過得太差!
袁寧轉頭問:「符哥,你住哪兒呢?我送你回去?」
符愛軍臉色發白,有點懷疑袁寧路上是故意那麼開的,存心折騰他!
符愛軍說:「行了,不用開了,我們就在這裏下吧,老張也好調頭。」
袁寧說:「行!」他穩穩地把拖拉機停在路邊,朝符愛軍找來的朋友道謝。
符愛軍的朋友爽朗一笑,開着拖拉機轉了個彎,突突突地走了。
符愛軍說:「時間不早了,太陽都要落山了,單位里肯定沒人在,看來今天你不能和其他人見面了——要不要我把他們叫出來給你接風洗塵?」
袁寧含笑搖頭,說道:「我不喜歡這一套。」
符愛軍說:「看得出來。」真要喜歡這一套的,絕對不可能一來就把最難搞的刺頭搞定,還跑去李家坳那邊看坑洞。符愛軍提起另一個問題,「宿舍得你辦了入職手續之後才能入住,今晚要不要給你到招待所訂個房間?」
袁寧說:「不用,我有地方住。」他看了看腕上的表,臉上的笑意更深,「時間不早了,我先去住的地方看看。」
符愛軍微訝。
袁寧和符愛軍揮手道別。他是第一次到這小縣城來,但過來前已經拿到縣城的詳細地圖,對這邊簡簡單單的幾個街區早就瞭然於心。他繞過一條寬敞的巷子,往前走了一段,遠遠看到有個熟悉的身影在跟擺攤的老人問價。老人賣的是自己曬得菜乾和花干,都是清喉潤肺的,質量看起來很不錯,遠遠就聞到了它們淡淡的香。
袁寧腳步一頓,看着那熟悉的身影笑了:「大哥。」
餘暉之中,章修嚴轉過身來,平日裏不苟言笑的臉龐上也露出了一絲笑容:「忙完了?過來挑一點,我怕我挑不對。」
袁寧「嗯」地一聲,走了過去,邊挑邊和老人攀談。買好之後他大大方方地轉身拉着章修嚴,一塊走向提前選好的房子。房子是獨門獨戶的,帶着個小院子,院子裏頭有花有草,還有隻會下蛋的母雞,咯咯咯地在叫着,踱着步子在院子裏走來走去,仿佛在巡視着自己的領地。
這是他們接下來幾年——至少是這兩三年的住處。
作者有話要說:
大哥:我終於出場了……
這是全勤君存活的第三天!
足足第三天!
html|sitemap|shenma-sitemap|shenma-sitemap-new|sitemap50000|map|map50000
0.0291s 3.916M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