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牧場》/春溪笛曉
第十四章
袁寧抱着含羞草回家。
晚飯之後,章修嚴才讓袁寧分發禮物。禮物價錢不一,但都是每個人合用的,薛女士和章秀靈表達欣喜的方式最直接,一左一右地把袁寧給捂進懷裏。沈姨含笑在一邊看着。
章修文拿着球拍,竟沒和往常一樣張口說出幾句漂亮話。他望着一臉被抱得不自在的袁寧,眸光微微停頓在那張局促不安的小臉蛋上。
有的人天生熱情,活潑開朗,看起來對誰都好到極點,實際上並沒有真正放在心上。而有的人沉默內向,只暗暗地觀察着周圍的一切,悄悄地把你說的話、你需要的東西記在心裏。
袁寧顯然是後一種。
章先生還沒回來,袁寧的禮物沒送出去。章修嚴說章先生有飯局,讓袁寧再等等。
這一等就等到快九點。
袁寧正在百~萬\小!說,章修嚴突然過來敲門:「父親回來了。」
袁寧捏住新買的鋼筆,手裏又緊張得滲出汗來。他用力做了兩個深呼吸,才讓自己的心臟別繃得那麼緊。打開門,章修嚴站在外面,神色一如往常般沉肅。
大哥和父親真像。
袁寧小聲問:「大、大哥你陪我去嗎?」
章修嚴都快覺得自己叫「大大哥」了。他睨了袁寧一眼:「自己過去。」
袁寧又緊張起來。他瞄了眼章修嚴,見章修嚴沒有改變主意的可能,只能自己往章先生的書房走去。
越走近那緊閉的書房門,袁寧心跳得越快,咚、咚、咚地和着腳步聲響起,讓袁寧連呼吸都有點艱難。他擦了擦手心的汗,又仔細擦了擦鋼筆盒子,才鼓起勇氣敲響那扇門。
章先生冷峻的聲線從裏面傳來:「誰?」
袁寧深吸一口氣,才用儘量大聲點的聲音說:「是我,袁寧!」
章先生眉頭一擰。若是用模子把他和章修嚴的眉頭拓下來,肯定會發現他們眉頭皺起的川字都那麼相像。
章先生說:「進來。」
袁寧推開門,走進去,小心地帶上門,小跑到書桌前,結結巴巴、但又進來快速地說:「父、父親,這是我、我今天買的,想送給您的。我、我不知道適不適合!」他伸手把鋼筆盒子遞出去。
章先生見袁寧一臉緊張,被打擾的不快也散了幾分。
這還是他第一次從孩子手裏收到禮物,倒不是說章修嚴、章秀靈、章修文他們不貼心,只是他什麼都不缺,平日裏又忙碌得很,誰都不敢來攪擾他工作。
章先生沒有誇獎袁寧,臉上也沒有多少表情,只當着袁寧的面把鋼筆拆了,取過旁邊的墨水給它加了墨,扯過一張稿紙試着寫了一行字。
章先生客觀地評價:「還不錯。」
袁寧臉上的緊張散了不少。他說:「真的嗎?」
章先生難得地說了句沒用處的廢話:「真的。」
袁寧說:「我、我……」他遲疑地半天,還是老實地開口,「爸爸很喜歡他的鋼筆,我不知道父、父親喜歡什麼,所以選了這個。」
若是換了別人,說不定會不高興被拿來和個已故的人比較,章先生卻看到了袁寧眼底的一片赤誠。
是個老實又貼心的孩子。
章先生說:「我也喜歡。」
袁寧眼睛亮了起來。
章先生把桌上的舊鋼筆拿起來,遞給袁寧:「舊的給你,好好練字。」
袁寧鼻頭一酸,認真點點頭,握着章先生給的鋼筆跑了。
章先生也很好很好!
袁寧回到房裏,試着用章先生給的鋼筆寫了兩行字,有點愛不釋手。他按孟兆的要求寫滿整整一頁,按時爬上床睡覺。雖然有點興奮,但他還是強迫自己入睡。
要不然明天可沒法按時起床!
章修嚴睡前例行「巡視領地」,借着紗簾外照進來的月光,他看見了書桌上擺着的舊鋼筆。他是家裏最常去章先生書房的人,一眼就認出這是章先生最喜愛的那支。他看了眼床上蜷成一團的袁寧,走了過去,伸手輕輕糾正袁寧那缺乏安全感的睡姿。
袁寧卻一把抱住他的手。
章修嚴發誓,這次這小結巴再喊他「媽媽」,他絕對會把這小結巴有多遠甩多遠。
袁寧抱着章修嚴堅實的手腕,心中一定,小小的眉頭隨之舒展開。他挨向章修嚴,喃喃地吐出兩個字:「爸爸……」
章修嚴:「……」
甩開還是不甩開,這是個問題。
章修嚴最終還是沒把袁寧弄醒,他躺到袁寧身邊閉目養神,直至袁寧的呼吸變得平緩又綿長,才起身回自己的房間。
袁寧翻了個身,帶着「好夢」一夜安睡。
第二天一早,章修嚴領着袁寧沿着湖邊跑完步,一前一後往回走。袁寧捏了捏脖子上掛着的小毛巾,覺得一路這麼不說話好像怪怪的,不由開口喊:「大、大哥。」
章修嚴已經習慣了袁寧的結巴,望向袁寧,等他繼續往下說。
袁寧說:「我昨晚做夢了!」
章修嚴腳下差點一趔趄。
章修嚴嚴肅地看着袁寧。
袁寧壯着膽子和章修嚴分享自己的喜悅:「爸爸來夢裏看我了!」
章修嚴:「……」
袁寧說:「爸爸媽媽一定就在不遠的地方看着我,我要好好長大,好好學習,不讓他們失望。」
見袁寧說得認真,章修嚴嘴巴動了動,終究沒說出糾正袁寧的話來。就讓他那麼以為吧!
章修嚴說:「你有決心就好。」
袁寧用力點點頭。他拉住章修嚴的衣角:「我覺得父親和爸爸很像呢!」
章修嚴知道袁寧的爸爸。在他看來,袁寧爸爸的做法是可敬的,但又是不明智的。
有那樣的才能、有那樣的學歷,大可往上試一試,守着一座村小,能改變什麼呢?只會浪費了自己的學識,拖累了自己的家人,最後丟下個那么小的孩子撒手人寰。
章修嚴從來不想把弟弟妹妹們培養成無私的人,更不會給他們灌輸奉獻精神。章先生雖然也忙得沒時間陪家裏人,但只要沒有應酬都會與家人共進三餐,絕不會因為公公事而完全忽略家人——章先生只是和他一樣不善表達而已。
章修嚴半蹲到袁寧跟前,與袁寧對視:「你想成為那樣的人嗎?」像他那個什麼都沒有留給他的爸爸?
袁寧一愣。他還太小,從來不曾想像過「未來」的模樣,更不知道長大後自己會成為什麼樣的人。
他爸爸媽媽都是很好的,他們出事之後很多人都為他們哭腫了眼睛。但他那時總生他們的氣,他們總是有這樣或那樣的理由回來得很晚或者不回來,留他一個人在家裏——或者把他送到奶奶那邊。
他不喜歡奶奶那兒,大嬸娘總愛罵他,說他古怪,說爸爸壞話,說媽媽閒話;他也不喜歡大堂哥,有次大堂哥推他,害他磕到了膝蓋,很疼,但奶奶卻對爸爸媽媽說是他自己摔的。
袁寧看過媽媽抱着村小里摔傷的孩子去處理傷口,也看過爸爸連夜背着村小里發燒的孩子去鎮上看病,可是總是只有窗邊那棵大槐樹陪着他,春天發芽,夏天開花,秋天落了葉子,冬天光着樹椏。
每天他都能看見它變得不一樣。
後來有人看中了大槐樹,說願意花錢買走它,給錢村小修校舍。
爸爸媽媽答應了,大槐樹很快就被挖走了,他只能趴在窗上看着空蕩蕩的地面發呆,等着他們回來。
他想成為那樣的人嗎?
袁寧搖了搖頭,說:「我不想。」
章修嚴望着他。
袁寧說:「我不想當很厲害的人,我只想讓我喜歡的人都好好的,每天都過得開開心心。」他抬起眼瞄着章修嚴的臉色,生怕章修嚴會因為自己自私的想法而生氣,「大、大哥,我這樣想是不是不對?」
章修嚴說:「不,你這樣想是對的。」他伸手把額頭滲着細汗的袁寧抱了起來,「就像我上次罵你一樣,我不是讓你不去幫助別人,而是要衡量過自己的能力——你如果有餘力幫助別人的話,自然是該幫的。」
袁寧呆了呆,悄悄伸手環住章修嚴的脖子。
章修嚴一僵。
袁寧把腦袋埋進章修嚴頸邊,眼淚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章修嚴抱着袁寧僵立原地。
這小結巴就是麻煩!
袁寧哭過了,抽噎着說:「爸爸媽媽出發的前一天晚上我一直哭鬧,媽媽說以後他們會有很多時間陪我,但村小那些哥哥姐姐的爸爸媽媽卻常年都不在家,他們不能不管。我聽了還是在鬧,要媽媽哄了很久才肯睡覺。」他摟緊章修嚴的脖子,一下一下地吸着鼻子,「我一直在想,爸爸媽媽一定是生我的氣才不回來的。」
章修嚴微微收緊手臂。
袁寧用手背擦乾眼淚,聲音卻還是帶着哭腔:「我現在聽話了,爸爸媽媽就回來看我了。他們要是知道我是這麼想的,會不會又生我的氣?」
章修嚴斬釘截鐵地說:「不會。」
在陪伴家人這件事情上,很多人總會覺得時間還很多——
總想着日後能和家人團聚的日子還很多、日後能和家人相處的時光還很多,所以總是專注於事業、專注於愛情、專注於心中的理想。
若是袁家父母知道在他們意外離世之後,他們唯一的兒子過着的是什麼樣的日子,他們一定會後悔的吧?
後悔分給袁寧的時間那麼少,後悔留給袁寧的東西那麼少——他們甚至沒來得及把他們的理想、把他們的觀念灌輸給袁寧,沒來得及引導袁寧去思考他該成長成什麼樣的人。
所以袁寧帶着白紙一樣的心孤零零地面對這廣闊而陌生的世界。
章修嚴伸手拍拍袁寧的背,緩聲說:「相信大哥,你這樣想才是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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