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爹。」傅琨感到女兒又在拉他的袖子,一雙明眸正閃亮亮地盯着他,「是我說錯話了。」
「好孩子,你沒有說錯話。」傅琨抬起臉,帶着驕傲的語氣:「你不愧是我傅氏女兒!」
她才十四歲,竟然有這樣的氣魄和見識,與他一脈相承,真比兩個兒子都出色!傅琨心中激盪,先前的愁苦也輕減了不少。
他問她:「你現在還跟着張先生讀書嗎?」
傅念君不知道張先生是誰,只好說:「少些了,我在屋裏自己讀。」
沒想到傅琨卻點點頭,「這是好的,只與小娘子們一起讀那些詩詞,格局未免太小,改日爹爹再幫你留意,替你尋個好老師。」
傅念君彎了彎嘴角,心裏也放下了。
她乘勝追擊,「爹爹,你不要覺得憂心,你給我帶了青殼蟹,禮尚往來,女兒烹了它們博爹爹一笑吧。」
傅琨好笑道:「你何時還學會烹蟹了?」
她軟聲說:「就是因為不會,才要學啊,爹爹便勉為其難,權當一試吧。」
看着她嬌俏的神情,傅琨心裏一陣柔軟,從前的傅念君,從來不會這樣體恤自己,她只是嘟着嘴唇糾着眉毛,埋怨自己不夠關心她,埋怨他看重四姐和六哥勝過她,哪裏有這樣靈動慧黠的時候。
他怎麼可能不看重她呢?
她是他和亡妻最喜愛的孩子,她出生的時候,傅琨甚至抱着她不願鬆手。
後來妻子過世,長子又與自己疏遠,是這個小女兒的存在,撫慰了他失去髮妻時無限悲苦的心情。
「好好好,隨你吧。」
她說什麼,傅琨都會依她的。
傅念君便笑着出門了。
傅琨在書房中嘆了一聲,「阿君,還是你在天有靈啊。」
他們的女兒,終於長大了。
可出門的傅念君心中卻有一絲愧疚。
她剛剛來到這裏,她也很知道自己目前的情況。
聲名狼藉,繼母和姐妹也不喜歡她,隨時可能婚事不保,她在這裏沒有任何倚靠。
只有父親,這個據說對自己溺愛的父親,是她唯一能夠爭取的籌碼。她只有牢牢佔住他的寵愛,才能改變傅饒華那固定的命運。
可是她從來沒想過,傅琨真的這樣疼惜女兒。
這是她從來沒感受過的寵愛。
原來也有父親是這樣子的。
傅念君想到了自己短暫的一生,她是和母親住在別院裏,到了五歲,才被父親傅寧領回府中的,因為出眾的天資和相貌,傅寧聽信術士之言,相信她有母儀天下的命格,才對她多多加以培養。
她感受到的從來不是父愛,只有父親和庶長兄無盡的敦促和鞭策。
讀書寫字,作畫吟詩,女紅禮儀,甚至經義策論,她都必須要比別人更好。
他們逼着她沒有停歇地奔赴向太子妃的寶座。
因為太子沒有才能,他就必須有一個完美的太子妃。
而傅寧父子,願意為皇室貢獻這樣一個人。
這就是她那輩子活着的全部意義。
她嘆了口氣,緊緊攥了攥手心,無論如何,撿來的這條命,她一定會好好活下去。
傅琨賞下的一籠螃蟹共有十隻,傅念君親自下廚。
她讓人去尋了黃熟帶枝的大橙子,截去頂,去瓤,只留少許汁液,再將蟹黃蟹油蟹肉等挖出來放在橙子裏,仍舊用橙子的頂蓋覆住,放入小甑內,用酒、醋、水蒸熟,算好了時辰拿出來,再加入醋和鹽相拌。
所用的酒、醋、鹽,都是她親自盯着,沒有一點偏差。
她耐心地囑咐廚娘,親自動手,沒有高高在上,敦促她們時也沒有半點不耐,細細地把每一步讓她們看清楚。
取出來的螃蟹竟是飄香十里,廚房裏所有的僕婦都愣愣地睜着眼睛,沒見過這樣的菜色。
竟有這樣烹製螃蟹的方法!
螃蟹是稀罕物,產於南方,中原人原本也不甚會吃,傅念君知道,三十年前的人,還只知道吃洗手蟹,便是蒸熟了螃蟹,簡單地用鹽梅和椒橙調着吃,這道蟹釀橙,對他們來說,還是聞所未聞的。
「好了。」傅念君點了點個數,吩咐丫頭們把螃蟹們散去各房孝敬長輩,自己讓芳竹端了兩盞親自送去傅琨的書房。
傅琨極為不可思議:「這是你做的?」
傅念君點點頭,笑着說:「爹爹慢用,新酒菊花,香橙螃蟹,配爹爹這樣的君子是恰恰好,女兒不打擾您了。」
說罷斂衽退下,極有規矩,只是剛巧掩上書房門,她就遇上了一人,是個十六七歲的年輕郎君,他走得極快,傅念君甚至只來得及看清他一閃而過的青色襴衫。
這應該就是她的兄長傅三郎了。
芳竹在她身後嘆氣:「娘子,三郎竟然還是對您這般不理不睬的!」
她說得很氣憤,而換了以往的娘子,肯定要跺腳了。
傅念君卻轉身,雲淡風輕:「隨他吧。」
傅淵踏進父親的書房就聞到了一股蟹香,他的臉上不由生起一絲疑惑。
傅琨正摸着鬍子笑,看起來心情很好,他對兒子道:「三哥,一起來嘗嘗罷,這是念君親手做的,還說了什麼『新酒菊花,香橙螃蟹』的俏皮話來勸我品嘗,倒是有趣。」
傅淵見父親笑得開懷,心裏卻沉了沉。
他的妹妹嗎?
那個丟盡他臉面的妹妹?
她什麼時候還有這等雅趣了?
適才在書房門口時,他連看都不願意多看她一眼,只覺得一股清雅的茶花香繚繞不去。
她那樣粗鄙的人也配用茶花香嗎!
他皺了皺眉,還是沒有阻撓父親的雅興。
傅家四房人,都嘗到了傅念君的蟹釀橙,無一不讚嘆折服,二房和四房是回了禮來的,三房卻沒什麼消息。
三房裏只有一對小郎君小娘子留下,不懂些規矩,傅念君自然也不會去計較。
但是看二房和四房的回禮,就能大概摸清楚兩位嬸娘的為人。
二房回了一碟魚鮓,雖然不貴重,卻很新鮮,看得出是今日自家上桌的菜色,四房回了幾碟果子,卻是人人屋中都有的俸例。
用心與不用心,可見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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