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下的三兩胡同,兩扇小院門隨着一陣咿呀聲緩緩地從裏面打開,面容老邁的馮至春手上端着兩個飯盆走到巷子口邊上敲了敲,伴着鐵飯盆發出的清脆敲擊聲,沒幾分鐘從小路的盡頭飛快地跑出來七八隻渾身髒兮兮的野狗圍住了她。
「唉,多吃點,都有都有,不要急啊……你們認識小光嗎?你們在這附近……碰見過一個叫小光的孩子嗎?」
來回仔細招呼詢問着腳邊爭搶着食物的狗,野狗們並不能聽懂女人口中的話語,所以只顧着撕咬打鬥搶着嘴邊的食物,根本也不理會她口中的問題。
見狀,似乎也習以為常的馮至春只面容愁苦地嘆了口氣,又彎着腰乾脆把飯盆里的飯菜都差不多餵光了,直到這些吃的肚子滾圓的野狗們毫無留戀地離她而去,她這才呆呆地望着巷子的一角好半天才站起來準備回家了。
「小光……小光……你在哪兒啊……你爸爸和我都好想你啊……你別再躲着媽媽了,早點回家好不好……」
一路上走回去嘴裏還在低低地念叨着,一邊往自己家的方向走還一邊在東張西望的馮至春從面容上來看明顯又比之前憔悴了不少。
可丟了的孩子一定得找,失責的孽債一定要償,畢竟只要一想到自己的親生兒子這麼多年可能和剛剛的那些無家可歸的野狗一樣連一頓像樣的飽飯都吃不了,馮至春眼眶裏的眼淚要掉下來了。
等手裏端着兩個空飯盆的她終於走到自己家門停了下來,又下意識地往前面抬起頭,下一秒,眼睛泛紅的她卻只看到了小院子台階上坐着的那個熟悉到讓她有點不敢發出聲音的背影。
「……阿艽?」
心頭一慌所以下意識地喊了起來,馮至春手裏的東西一個沒拿穩全掉落在地上,頓時也發出了一聲相當刺耳的聲音。
而今天明顯是一個人過來的秦艽聽到耳邊的動靜也只是面無表情地垂眸看了眼地上的東西,等緩步走上前幫女人撿起了之前用來餵狗的飯盆,秦艽只打量了馮至春幾眼,過了會兒才不帶什麼情緒地扯了扯嘴角。
「上班前正好路過這兒,所以過來看看。」
「恩……恩,好,進來坐吧……快進來吧……」
低下頭趕緊擦了擦臉上狼狽落下來的眼淚,眼睛通紅的馮至春一副生怕秦艽跑了似的抓着他的一隻手,見狀本能地躲避了一下的秦艽見自己的手腕最終被抓住也沒有再掙脫開,只表情漠然地任由着着馮至春一路慌慌張張地拉着他進了院子裏,又手忙腳亂地開始給自己端凳子,煮起糖水來。
「你……你吃雞蛋嗎?鄉下雞,很新鮮的……」
「恩,謝謝。」
「晉少爺……他今天怎麼沒有和你一起過來?」
「他有事。」
「哦……哦……這樣啊……」
話題到這裏僵硬地停了下來,表情尷尬的馮至春明顯感覺到秦艽並不太想和自己說話,所以只是把匆忙間煮好的一大碗荷包蛋紅糖水小心翼翼地放到他的面前,閉着嘴不吭聲了。
看上去其實並不太餓的秦艽這麼低頭盯着面前熟悉的糖水碗看了許久,一直到馮至春以為他一口都不想再動自己做的東西時,沉默的秦艽才低下頭拿起筷子很緩慢很艱難地吃了一口。
「好……好吃嗎?」
「恩。」
自從上次已經很久沒有好好坐到一起的母子兩人說完這話安靜了幾秒,馮至春抿着嘴唇無聲地沉默了會兒,過了許久她才紅着眼睛望向秦艽哪怕長大後也和自己沒有絲毫相似之處的側臉猶豫着開口道,
「你瘦了好多……是不是最近很累啊……」
「還好。」
「平時要多吃點有營養的……不要總是那麼累着自己……胃口不好也多少吃一點啊……」
「恩。」
「是不是晉……少爺之前他回去和你說了些什麼,你今天才特意過來的?」
馮至春緊張得不得了的問題讓秦艽稍稍抬起了色調冰冷無機質的眼睛,感覺到他的注視女人瞬間羞愧地低下頭,等看見三兩口把糖水吃完的秦艽徑直站起來想把碗拿去洗掉,馮至春趕緊一把給他攔住了。
「我來……我來洗,你坐下吧……平時多休息休息,補補營養,平時天天上班也很辛苦……」
氣氛莫名沉悶的母子倆每說一句話都仿佛花光了全身的力氣,馮至春一邊抹着眼淚一邊去外頭送碗去了,只留下秦艽一個人坐在屋子裏頭盯着她來回忙活的身影。
恰在這時,放在堂屋的石英鐘也毫無預兆響了,而下意識抬起頭往邊上看了一眼,又不自覺落在牆上掛着的那張老舊的四人全家福上,秦艽安靜地注視着照片上那個低着頭自卑地縮在最角落,臉上脖子都是青色胎記的瘦弱少年,許久才聽到重新走進來的馮至春用一種複雜遲疑的語氣輕輕開口道,
「晉少爺……他其實之前來過家裏好幾次……都想問問我你以前為什麼坐牢的事,但我怕你心裏不高興,所以什麼都沒和他說……」
「那他看到這張照片了嗎?」
「沒,沒有,這是我昨天收拾家裏才找出來的……他是之前過來的所以從來沒看見過……要不要我去收起來?」
「收起來吧,有關我以前的東西以後都不用拿出來,更不要讓晉衡有機會看見。」
秦艽嘴裏說出來的話,馮至當然顯一句都不敢反駁,只趕緊點點頭又去把那個陳舊的老相框從牆上拿了下來,而注意到秦艽似乎也不打算立刻走的樣子,馮至春想了想卻是進了趟裏屋又把一大堆類似圖畫書,書包還有一些零散的雜物給他拿了出來又斟酌着詞句開口道,
「上次……上次其實我想問你了……可是我怎麼也不敢問……阿艽,你是不是早知道……我根本……不是你的……所以之前你才……」
說到最後幾個字時,臉色灰白的馮至春再一次停下了,她一時間有些難受地說不出話來,不管是面對秦艽還是被她隱瞞了許久的其他人。
而對她口中的話似乎始終沒有什麼太大反應的秦艽到這裏也只是平靜地低下頭來,隨後才垂下眸子不置可否地扯了扯嘴角。
「恩,你是我的親生母親,這件事我很早知道了。」
「……你是……是什麼時候……知道的?」
「十一年前?還是十年前?具體是哪一年我記不清楚了,晉衡也知道了。」
秦艽的口氣看上去並不像是在說謊,應該是確確實實從很早之前知道了這件事,而本以為能一輩子保守住這個秘密的馮至春聽到他的話瞬間渾身顫抖了起來,待她再回想起上次偶然間見到秦艽時自己說的那些話到底有多不應該,她瞬間臉色漲紅地低下頭羞愧地哭了起來。
「對不起……都是我做的不好……這麼多年……都沒和你說實話……當初,當初你親生父親在我懷上你的時候人沒了,我和他沒結婚有了孩子,所以也不敢把這事告訴別人,結果你一生下來臉上身上都長着青癍爛瘡,還有些我根本見都沒見過的青……青鱗……」
「……」
「醫生說看不好,可能還要在上面花很多很多錢,我怕別人當我生了……妖怪出來……一個昏頭……把你送到了城中收容站那邊……隨便留了個條子又起了個名字走了……可……可後來過了好多年,我聽人說你過得不好,好幾個收養你的家庭都對你特別差,我想哪怕把你偷偷接回來當做自己的孩子養,也總比讓你整天在外頭被人欺負強……可我又不敢讓你叔叔知道我以前有過孩子的事……所以……所以……我真的沒有去讓老龍王那麼罰你……我真的沒有……」
聽着她來回念叨那些陳年舊事的秦艽依舊和上次見面時一樣話很少,只是將視線落在了那些曾經的他一筆一畫弄出來的幼稚塗鴉和折的紙青蛙,直到口腔里濃重的鐵鏽味道都起來了,秦艽才放下手邊的東西又抬起眼睛略顯古怪地笑了笑道,
「那個時候本來是我故意為了報復你才引來了那些來家裏搶劫的人,你對我又有什麼對不起或者對得的?雖然一開始我並沒有想到你們真的會死,但是從頭到尾,擅自作惡,又自作主張地用心臟去給你們換活下來的機會,最後還動手殺了那三個註定會害了你們的搶劫犯的人都是我,老龍王是因為我肆意妄為,又破壞了『門』的秩序才會罰我的,和你或者你的家人本來沒有半點關係……」
這麼說着,秦艽倒也沒有去看馮至春哭的明顯愈發傷心的神情,這麼回憶着真實發生在過去某一階段的一幕,又佯裝低落地垂下嘴角道,
「老龍王當時教訓我,說我這樣心思歹毒,滿口謊言,對人從沒一點真誠的人不配化龍,,除非我能真正明白什麼是人心之無私赤誠,我才有重頭再來的機會,只可惜過了那麼久,我還是不明白他所說的那些話究竟是什麼意思……現在我沒了人心,也沒辦法對任何人真誠起來,可能直到我死了,我也只能做個他口中無可救藥的人吧……」
「阿艽……你千萬別這樣說……」
聽到從少年時心思深沉恐怖,和普通孩子完全不一樣的秦艽難得會說出這種自暴自棄的話,馮至春頓時不忍心地紅了眼睛,她低着頭捏着手,可醞釀了半天卻只會結結巴巴地說道,
「沒有……真的沒有,你已經比以前好太多了……這種事真的急不來,總會一點點慢慢好起來的,而且你現在不是還有晉少爺這個朋友嘛,他人那麼真誠善良,而且那麼關心你,也不在乎你以前的事,一切總會好起來的……」
「晉衡是對我很好,可我這樣的人……」
「……」
被秦艽這麼一連串的花言巧語弄得心頭越來越動搖,原本聽從多年前某位老祖宗的叮囑,決不能輕易給他提示的馮至春到這裏也完全敗下陣來,只遲疑着不知道該怎麼如何和他開口,好半天才閉上濕漉漉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
「……其實……其實你那個時候去坐牢前,老龍王給我託過一個夢,還專門交代了我一點事」
「恩?」
內心至此終於等到了自己想聽的話,可臉上卻裝的挺像回事的,秦艽暗含狡詐的眼神讓臉色不好的馮至春又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下定決心和他開口坦白道,
「老龍王說……你太聰明也太自負了,如果不在你年輕還拉的回來的時候拉你一把,你這樣的性格以後一定不得善終……所以他在夢裏交代我,要是十一年後你從牢裏出來依舊和從前沒有區別,不准我把這句話告訴你,可如果你有改的意思,也打算以後都好好生活,那我可以把這句話告訴你……」
「……什麼話?」
「他的角在門後面,去找……去找『門鑰匙』來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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