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州歌 十七 他法

    不得不說,辛寒選行宮作夜宿之所,非常有先見之明。

    本來,綠衣還顧慮他在野外烤雞的火光會不會引來追兵,但她轉念就想到,以他做事的穩妥,不可能想不到這個問題的。

    果然,當她與他飛臨行宮上方,藏在樹上,俯視一群怠於值守、蹲在宮牆角落燒烤野味的侍衛時,她就意識到他們渾水摸魚的可能了。

    一頓飽餐後,再多的驚惶和疲勞也隨着篝火上的焦煙飛走了大半。

    二人尋了一間地處偏僻且不甚破敗的宮殿,從殿內的檀木櫃裏翻出兩床纏着樟腦味的乾淨被褥,墊上披風,往床上榻上一躺,就陷進了錦被的棉絮軟凹里。

    蘭燼落,屏上暗紅蕉。

    綠衣眼皮沉沉,腦子裏卻比萬花筒更紛繁,繚亂諸事裏,疏無睡意。

    她放空了許久,毫無成效,無奈之下,睜開了眼。

    她側耳探聽,分辨不出辛寒呼吸的狀態,猶豫片刻,用輕如細羽的音量問他:你可還醒着?

    辛寒的聲音和夜色一樣幽涼:「有事?」

    綠衣聽出他的聲音里也毫無睡意,放下了心,側身而問:「你可知道那些黑衣殺手的來歷?」那般訓練有素,想來不是無名之輩。

    果然,辛寒的回答無半分猶豫:「黑鴞,殺手榜首位,據傳從無失手。」

    「從無失手,換言之,我們還未脫出險境?他們是對目標從無失手,還是連目擊之人也不錯漏?若是後者,那未免太過囂張。」

    辛寒說:「自是對名單上之人,只是,以黑鴞之能,目擊之人也少能活命罷了。」

    綠衣不禁納罕:「如此說來,他們還是該優先確保被買之人斃命啊。那就很可疑了。我們這一行人,最該被除之後快的明明是鳳州牧,那位皇帝特使居次,再次還有其他官府中人,你我最不該作為目標才是。從分路追殺的殺手人數來看,目標應是鳳容,但這樣一來,來追殺我們的人也多過了頭,護衛大都聚集在州牧和特使身邊,對我們這兩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平民,還分出小半人手,也太過了。」

    辛寒不語。

    綠衣繼續推論:「既雇了如此高明的殺手,人數還不少,買兇者想必所費不貲,但求萬無一失。以我先時所言,他們不下死力追鳳州牧和特使,反分出這麼些人追殺我們,看來好似我們也是目標一樣,這倒讓我想不通了。難道另有買你命的江湖仇家?和對鳳容下手的單子趕在了一起?黑鴞莫不是趁機把兩筆合作一筆做,乾脆派出一撥殺手解決吧?這也太托大了,不像能成『首位』的作派啊!」

    辛寒也有此不解:「我沒有如此白白置我於死地的仇家,他們抑或有求於我,抑或有把柄落於我手,黑鴞不夠可靠。再者,要做我的仇家,大抵不是等閒之輩,自知殺我也須親自動手,還不至淪落到買兇的地步。」

    綠衣試探:「就沒有不自量力的宵小麼?」

    辛寒嗤笑:「你以為我會放那樣的禍害活着?」

    綠衣瑟瑟。

    也是,她也不是沒見過,來問診的江湖人聲氣無禮又有禍亂之力的,要麼被他拒絕救治死去,要麼被他另下毒手死去,終歸沒什麼好下場。

    虧得她慣能夾着尾巴做人,不曾因他看着好臉好脾氣就得罪他,才不必過得太驚心。

    她擰眉苦思,翻了個身,突然有個想法:


    「總不是哪個有眼無珠的蠢貨,要求黑鴞除掉鳳容之餘,順帶把你這個成事不足的柔弱大夫也幹掉吧。」

    辛寒一頓。

    這個橫空而來的猜測聽起來匪夷所思,套在當下,雖稱不上嚴絲合縫,卻也頗耐人尋味。

    不必說那個蠢貨對應的是誰,真對起來,也很應得上。

    他不禁無語。

    搞不好讓她歪打正着蒙對了。

    「快睡。」

    辛寒又催,這一回,聲音多了一分嚴厲。

    綠衣自知算不上戰力,但求不要精力不足拖後腿,乖乖地又翻了個身,閉上眼。好在她把心裏積壓的推測羅列出來,心底一派輕鬆,再沒那些憂恐顧慮,困意上腦,很快沉入黑甜。

    一屏之隔的辛寒也垂了眼,片刻思量後,氣息重歸沉定。

    雖說繾星台是座廢棄的行宮,但這裏的宮人們還是有月例可領的,加上周圍的飛鳥走獸山珍野果,二人去膳房搜刮一圈,還能撈到不少好吃的。

    辛寒無語地看着綠衣,她正仔細地掀開一摞黃油烙餅,取走一張再掀幾張,再取走一張再再掀開幾張,這麼重複着從幾摞餅里取出十幾張。

    「你這是何意?」

    綠衣頭也不抬地將餅打包好,又翻出油紙打包醬油和熏肉:「只從一摞餅里取太招眼了,萬一追蹤而來的殺手聽說什麼膳房失竊的傳聞,那我們的行蹤就暴露了。」

    辛寒抑着嘴角的抽搐:「你倒在怪僻之處小心得很。」

    綠衣權當他在誇讚了:「我也在顯要之處小心的,怕你不愛聽才不說。」

    「哦?你且說,我聽。」

    綠衣旋身飛出膳房:「那我們尋個荒僻的好處所,你且吃,我說。」

    辛寒無奈跟上。

    他原打算一早便卷「食」而逃,路上隨便塞幾塊餅應付了事,只如今看綠衣這架勢,是不肯家風而餐了。

    綠衣本來也贊同儘快趕路的主意,但她突有奇想,急着同他商量,貿然跑到危機四伏的野外倒不合適了。

    二人閃過宮內的守衛,躍上臨湖一座畫閣的二層,綠衣在年久破損的紙窗邊墊了幾塊色澤沉黯的錦帳,坐下來,就着湖光,啃着醬肉。

    辛寒也渾不在意地坐下,一身風朗氣清,不像坐在塵土撲面的舊屋裏,倒像坐在幽香裊裊的書齋,綠衣忍不住瞥了他幾眼,這人咬烙餅都咬出一派品龍肝的錯覺,思及他先前對武林「非同等閒」之輩的口吻,不禁奇怪他在那峽谷怎麼隱居得住——

    是了,這人學貫古今百無禁忌,絕不是谷底那個小書房盛得住的,聽他所言,他們師門也有些底蘊,他該另有軒敞的住所才是。

    「其實,我只有一問,若那黑鴞不慎接了棘手的單子,做成後收不抵支,可有反悔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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