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莊護衛加強,明眼人還是看得出來的。
一般眼明的人,心也明,便會口中不問,暗自猜測莊中出了什麼大事。
兇案還未告破,兇手尚未落網,便是客人中有兇手匿跡其中,先前的武備也足以應對,現下增派了這麼多護衛,莫不是除了防備內客,還要防備外敵?那秉善而來的客人就要心裏打鼓了,看看江家弟子那嚴陣以待的樣子,情況可不樂觀啊,自己可別受了池魚之殃。一時有些靈醒的客人心裏打了退堂鼓,琢磨着尋個過硬的藉口走為上計。
至於眼不太明的人,即便感覺到一點氣氛的緊張,也只將兇手未明當作安慰自己的理由:開宴在即,兇手還沒找到,不更該加強武衛搜查兇手嗎,合情合理。
至於那夜同岳人才有害人之約的江二小姐,肯定不是兇手啊。且不提她與岳人才勾搭成計,大功未成,怎會莫名其妙出手傷人?便是中途後悔,打算殺人滅口,她武功不濟、身嬌體弱,也難敵五大三粗的岳人才啊,就他脖子上那道傷口,顯然江二小姐力有不逮。更別提江二小姐找高手替她下手了,江二小姐若有這等人脈,還輪得到岳人才與她狼狽為奸嗎?
再說了,江莊主為人公允,以往也有過大義滅親的事跡,既然他確證江梅雪不是兇手,那他們也願意相信江莊主的判斷。
再再說了,岳人才人品不好、腦子也不靈光,整日為非作歹、招貓逗狗,說不好是不是惹到了不該惹的人。江湖人見多識廣,尤其見多了生死悲歡,岳人才這等人才更是激不起半點人心波瀾,大家就更不熱衷替他尋凶雪冤了。
而蒼城派吳掌門嚇破了膽子,藉口悟道,閉門不出——活着的大弟子也不過一件看得順眼的工具,死了的更不足惜,還怕他真是行為不謹惹禍上身,別把自己也連累了呢。師弟師妹同岳人才更無感情,平日裏受他欺壓不少,也不怎麼熱心此事。
蒼城派人情冷暖倒是讓人唏噓一番,唏噓過後,人們便又把注意力投向了江家盛事,忙着聯絡舊友新朋,結交四海英才。那個活着也是笑料的蒼城派「大弟子」很快便被拋諸腦後了。
江懷望心中不安,但逢老母大壽,群賢捧場,至少面上還是開心的。
靳玉也同柔安提過江家聲名如此之盛的緣由,她當時感觸不深,見到八方來客盈門,才更意識到前事的影響。
這事說來還是蒼城派寧掌門的首倡。
蒼城派寧掌門青年時曾做過一件有恩於江湖眾人乃至天下黎庶的大事——破除門戶之見,邀天下各派公佈絕學,救武林於水火。
其時,皇帝殘暴,登峰造極的權力者自然不能容忍江湖草莽自成一個武林,逍遙於皇權的桎梏之外,對所謂的宗師俠客們趕盡殺絕,將弟子門人拘走上刑攤派耕種徭役。
寧掌門眼見官府頗有趕盡殺絕之勢,江湖力量一蹶不振,事態岌岌可危,便想出了這個擴大同道破釜一戰的法子:
凡天下有志習武者,只要留下姓名,承諾言明武功原本歸屬並在危難時對同門施以援手,不將武功用於逞凶為惡,便可參閱門派武功典籍,與門派弟子一同習練。不必拜師,不必受門派驅策,若以門派絕學為基礎自創武功,則將自創武功記錄於門派後,即可自行修煉處置,便是自己開山立派也沒問題。
寧掌門一己當先,公開了本門絕學,在其他門派尚且不可置信時,遠在千里之外的壺州江家第一個相應,將自己功夫分享了出來。
皇帝能夠一舉碾壓身懷絕技的武林中人,自是因為盤剝百姓積聚財富武裝行伍,佔據了絕對的力量優勢。百姓反抗無門,得江湖好漢慷慨授藝,乾脆拼命一搏。
其他門派見蒼城派和芙蓉莊得道多助,數次倖存於朝廷的辣手,紛紛效仿。由此,江湖人士不再任人魚肉,流傳的武功也活民無數。
皇帝大怒,本要以殘酷手段鎮壓叛民,卻遭遇苦其凌虐許久的兄弟們的叛亂,就此殞命。即位的新皇為穩固朝局,對民間懷柔,武林就此緩過一口氣,逐漸活了過來。
柔安問,皇帝不曾派探子偷學各家絕學,以其之矛,攻其之盾麼?
靳玉答,甘為朝廷鷹犬者多追名逐利之輩,惜身得很,學也好,打也好,如何比得上落入絕境潛心求生之人呢,再說,其中還有不少心存不忍的人,對皇命不滿得很,當下叛出,縱身武林,也不罕見。
柔安慨嘆,這法子確實好,武林人才匯聚,功法推陳出新,若能一直繼續下去,勢必令武林上下欣欣向榮,不過,等一切風平浪靜,想必各門各派便又自珍武功,不再願意舍己惠人了罷。
靳玉說不錯,待天下承平,門牆之別又根深蒂固,這一義行便不再普及了。
不論如何,在江湖存亡之際,寧掌門和江莊主的氣魄確實令人敬重,其功績澤被子孫,不足為奇。
前人餘蔭,便是芙蓉莊廣受敬重的原因。蒼城派和芙蓉莊多年之前共舉大事的情誼,也是吳掌門和岳人才做客做得如此不見外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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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的江莊主正是從前那位莊主的孫輩,雖不及先人光輝奪目,但也足以支撐門楣。慶壽之日到來,八方來客濟濟一堂,觥籌交錯,好不熱鬧。
靳玉和柔安,同朋友們共坐一桌,只方斐和江家人及其他親戚坐在一起,包括剛解毒的江梅雪。
江梅雪今日穿着緙絲牡丹的大紅上衣配暗紋大葉的銀白褶裙,倒與那日堂上發瘋時的衣裙配色顛倒輝映了,讓人看了心裏一突。唇上的胭脂更是擦得厚紅,靡艷到詭異,連貌美如江大小姐,都不如她引人注意,只不過旁人第一眼看過去,第二眼便瘮得不禁移開四顧,絕不敢有交際之心。
柔安看來看江家姐妹一個海棠紅一個大紅坐在一處,又看了自己一身清爽的綠,只好對江羨萍的邀她過去的眼神回了一個抱歉拒絕的微笑。
紅綠相配也有好看的,但她們今天的裝束可不在其列,何況江梅雪看着情緒更不正常了,江羨萍尋機離位,總比她陪着涉險強。
她目光迴轉時,不經意對上了廳堂中央那桌單掌門的目光,他慈祥頷首,她也平靜回禮。
那日厲言相向不過正當自衛,她自無心虛理虧之處。
柔安就着桌上朋友笑鬧吃了七分飽足,聽靳玉向她說起席上人物的軼事,一一看去暗自對應,突見一個芙蓉莊門人到來,對靳玉說,莊主有請。
他們向江懷望那桌一望,發現他和單掌門、許長老都不見了。
靳玉頓了一下,他們早知今日或有意外,見柔安撫上藏有武器的袖口,對他點頭,他便叮囑了幾句,道儘快回返。
柔安一邊暗自提起精神,一邊作百無聊賴狀聽對面熊燁和馮迎的玩笑爭執時,忽然察覺有人在她斜後站定。
她回首,看到一張笑眯了眼的俊顏,目光一錯,仿佛看到一隻在笑的狐狸。
不過這狐狸高鼻深目,薄唇鮮朱,當是外國狐狸。烏里泛金的長髮由一頂精緻鑲寶的金冠束起,高大的身材披一襲白底金線五彩紋繡的錦袍,光華耀目,富貴逼人,卻不顯俗氣,還莫名顯出點文氣。
若到此為止,那柔安也不過猜測他是哪家備受寵愛的公子少爺,但來者還有一張精雕細鏤的銀金面具遮了上半臉容,雖說並非所有不以真面示人之輩都不是好人,但時機敏感,這般做派還是不能不讓她警惕於心。
這位寬肩蜂腰的男狐美人不願以身高壓人,用一把溫潤如水的好嗓子有禮相問,他應酬許久,酒氣上頭,可否借坐此處歇息片刻。
熊燁和馮迎吵得上頭,此時又背過身去勾肩搭背,不知在說這麼。
柔安看不速之客一眼:「公子自便。」
「小生胡力,見過蘇小姐。」
「胡公子有禮。不意胡公子竟知道我。」
胡公子細眼微睜,其中眸光流轉:「靳大俠年少有為,是江湖後起之輩的領頭之人,卻不知何時有了婚約,是眾人津津樂道之事,小生非閉目塞聽,自然有所耳聞。」
柔安客氣一笑:「區區小事,承蒙親友關懷,不料擾了公子清聽,倒是我們的不是了。」
「哎,哪裏。小姐太客氣了。家中世代行商,小生不才,剛接了祖業,正遊歷各國拜訪故友結交新朋,聽聞江老夫人大壽,有幸恰逢其盛,得見江湖眾多英豪的風姿。於我等從商之人而言,最值錢的莫過於消息,只有嫌消息少的,哪有嫌消息多的,可惜與二位匆匆一會,小生未及備上賀禮,不要見怪才是。」
胡力說完,還拱手作揖,做足了謙遜之態。
「胡公子太客氣了。似公子這般祖業遍及各國的大商巨賈,我等尋常不得見,今日一會,榮幸備至,何來見怪之說。」
柔安這麼說着,臉上並無殷勤之色,胡力單手支頤而笑,不以為意。
熊馮二人早已停了笑鬧,看有陌生男子搭訕柔安,面面相覷,不知該不該問,又見柔安面無異色,與他不過尋常客套幾句,便互相交換了個眼色,在一旁安靜不言,僅偶爾看來幾眼。
胡力視而不見,似乎還沒歇好,繼續搭話:「聽蘇小姐口音,似是瑝州人士?」
「胡公子博聞,正是如此。」
「瑝京天子氣象,地靈人傑,無怪小姐一身氣派,還有幾分皇家風儀。」
柔安確定來者不善了。
「胡公子說笑了。小門小戶,粗質陋行,當不得如此盛讚。」
她自撇了公主的身份就有意改了舉止,靳玉也確認,她如今的行動自有一番優雅風流,卻不再有深宮上位的儀態,尋常人見了,最多猜測她出身大家,等閒不會想到皇親貴胄之流。
這胡公子就算見多識廣,也不至於見一個瑝州人士便往皇親國戚上猜,這也不是明眼慎言的商人之道,多半是有備而來。
胡公子幽幽一嘆,仿佛十分傷心。
「蘇小姐這是在防備我呢,是小生之過,言辭不謹,得罪了小姐。只是,小生當真想同蘇小姐這般不凡之人交個朋友啊。小生一向秉行公平交易,交通有道,也幫助一些朋友解決過一些小麻煩,薄有微名,若小姐看得上,不妨交了我這個朋友,保證不是樁虧本的買賣。」
「胡公子這般說就折煞我了。」
話雖如此,柔安依然面不改色。
「胡公子這般出色人物,滿堂豪傑竟無一人聞悉,一開口卻對我熟稔非常,我自忖身無長物,無利可與,又怎好覥顏結交公子呢,只怕旁人看了,也要笑我毫無自知之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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