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州歌 琉璃夢之二十四 花朝

    不論多少明爭暗鬥,都遠在廟堂,千里之外的人再憂心也無用。

    柔安自忖勤學苦練從無懈怠,以此壓抑慣性冒頭的負面情緒,絕不令自己陷於內耗。

    或許是足夠勞累,也或許是足夠踏實,她的睡眠着實頗有改善。

    這日,她卻驚夢早醒。

    夢中似乎發生了很多事,可她已毫無頭緒,只在恍惚間依稀記得一個丰神軒舉的背影毫無留戀地一躍而去,只拋一句洒然的「再會」在身後,徒留她滿心惶然……和決然。

    她昏頭脹腦回憶着,不由側頭正看向數拳之隔端正躺臥的靳玉。

    日光未出,他還未起身。

    是了,江湖要聞軼事,他已講得差不多了;強身防身的門道,她也練得差不多了。還有他的傷,也好得差不多了,他呢,是不是該走了。

    她看着眉目俊美分明的睡顏,不禁慢慢抬手,輕輕探向垂若羽扇的睫毛。

    一時無法辨清,她對他的,到底有多少金風玉露的情愫,還是只有生死相托的依賴。

    她討厭命運懸於人手的感覺。

    但不得不。

    她胡思亂想着,指尖越逼越近。

    再近一毫,指腹就要觸及尖端了。

    她停頓。

    他沒有睜眼。

    但她知道他一定醒了。

    ——那這就是縱容了。

    細如削蔥的手指向上輕划過濃如鴉羽的睫毛。

    他也順着手指划過的輕盈軌跡,睜開了眼。

    她的手被抓住了。

    他定睛看她:「在想什麼?」

    她也看他,鎮定回答:「……想你。」

    他容色不變,看了她片刻,輕嘆口氣。

    「卻不想我些好事。」

    她正要反駁——擺脫病弱的狀態,離開這華麗無趣的牢籠,遠遁江湖,天寬地闊,如何不是好事?

    卻聽他仿若隨意道:「今日我授你一門輕功。」

    「輕功?」

    她小小驚呼,又在聲音響亮起來前忙用手掩住嘴。

    「怎麼?你不願學?」

    「當然要學!」

    技多不壓身,何況逃命的技藝,更是多多益善。

    只是……「此處人多眼雜,要如何學呢?」

    「那州牧公子不是數次提議奉你出遊?你便應了他如何?出了此處,你那些宮侍暗衛總是好打發的。」

    柔安在他提及州牧公子時目光閃了閃,見他神色無異,便掠過不提。

    「你真好,」她眼睛亮閃閃地將另一隻手也覆上他手,雙手執起,「輕功,我做夢都想學。多謝你教我。」

    他浮起一抹輕淺的笑。

    「那便多做這般好夢。」

    拋掉那些徒增煩擾的自苦念頭。

    「好。」她像個乖順的學生,一口應下,這當然也是她的期望。

    她猶豫了一下,又抬眸看住他的眼睛。

    「我一看到你,就再沒什麼旁的念頭了。」

    他仍帶着笑意望着她。

    「那再好不過。」

    柔安說的是真的。

    她一看到他,就滿腔困境求生的野望,只恨不能生出三頭六臂九條腿扒住這一根稻草,把養分都吸收了,讓自己更強、更強。

    現在,她依賴他,但並不信賴他,她從不信賴不變的感情和長久的陪伴。

    人生如逆旅,你我亦是行人,人有異志,就總會踏上別途。

    但此時——

    「我的侍女說,這城中為迎花朝節處處張燈結綵,我們一起去看,好不好?」

    在別離到來前,汗水有,歡笑也該有,她一個都不要錯過。

    「好。我來準備。」

    雖然公主私下外出不是易事,但於他也不算為難。他並無多少猶豫便應下了。

    晨起,他自尋別處練劍,她喚侍女梳妝。

    木蓉和木蓮說起了此地地花朝風俗。

    景國的花朝節不同於柔安遙遠記憶中的花朝節。

    時間上,這裏的要比前世的晚將近兩個月;範圍上,這裏的也不是舉國歡度的節日,而只是璃州城的盛大慶典。

    在古代,這裏的花朝節是同前世是一樣的,同在二月,同為全國盛行,同樣擊牲獻樂、剪綵為花、玩賞奇花異木,同樣隨着時移世易而漸漸沒落……

    這裏的花朝其實已不再是古代的花朝,除了名頭相同,內容已大不一樣。

    璃州臨蠻地,城中蠻族人眾,州城大受蠻地風俗影響,除吃食、服飾、玩器之外,節慶也難免沾染上異族色彩。

    蠻地的春天來得要比景國晚,每到他們那裏春來回暖的時候,蠻族總要舉行比試技藝的盛會,騎馬、射箭、摔跤,不一而足。盛會期間,美食美酒常有,歡歌勁舞頻頻。璃州城內外的蠻人呼親喚友好不熱鬧,看得景人也心生歡喜嚮往,不覺加入進去。

    好在蠻地那邊「雪消門外千山綠」時,璃州這邊也還「百般紅紫斗芳菲」,民眾便把遺置許久的「花朝」之名從歷史的塵土中撿回來,也不問相逢之人的來歷出身,只想趁着好時節好風景,共同歡聚玩樂。

    璃州這邊儘管沒有蠻地那麼彪悍的娛樂項目,也有些吟詩作對、舞龍舞獅、花燈焰火等有趣活動,節日那麼多,每一個都借一點,有興致就夠了,不必那麼多講究——璃州本來就是各族薈萃之地,博採眾長更是應有之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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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遠道而來的商販瞅准機會,帶着各方美食奇貨來做生意,將璃州花朝的氣氛烘托得無比熱烈和特別。


    柔安還在宮裏時,便曾在書上讀到對此盛會的描繪,還遺憾不能親臨實境一睹。

    沒想到隊伍在此滯留,她陰差陽錯地趕上了花朝之會,早就起念頭躬逢其盛了。

    也算慰勞自己這段時間的勤謹,且盡興玩樂一回。

    外出遊樂之日,柔安假借被外面喧嚷吵鬧得心煩之名,讓木蓉木蓮傳出去,今日不見人。

    州牧還要請罪,稱要驅離附近慶祝的平民。

    她拒絕了,道不必擾民,還將隨同的宮侍都放出去玩樂,只道為璃州盛會再增添一分喜氣,也讓她身邊清靜一些。

    州牧直道公主寬仁,莫不從命。

    木蓮和木蓉猜不到公主敢私自外出,只當她確實身體和心情不好,婉拒了她也想放二人出去的建議,只言在外聽命,絕不打擾。

    柔安對貼身侍女的行事還是有些信任的,便換了一身尋常大家閨秀的漂亮衣裙,戴了一頂帷帽,被靳玉帶着,一路隱匿身形,操起才剛入門的輕功,飛出了州府深宅。

    她躍過一堵又一堵院牆,還沒享受夠飛檐走壁的刺激,就被靳玉拉住,停在一個看似尋常的小院落。

    一個面貌平平無奇的年輕人走出來,在她的警惕之中,遞給靳玉一個盒子,靳玉隨手打開,一邊點檢,一邊向年輕人介紹柔安。

    「這是我的一位小朋友。」

    年輕人看起來毫不好奇,平靜地望着柔安,禮貌地點了點頭。

    「這是陸八方,善易容之術,也是我的朋友。」

    柔安倒不驚奇,以靳玉的身份,同身負奇才的江湖英傑交遊,再正常不過,只頓了一下,想起剛才見過的此地女孩的樣子,也淺施一禮。

    靳玉看過盒子中的易容工具,對陸八方道:「有勞你了,下次請你喝酒。」

    陸八方沒說話,又向二人點了點頭,便轉身離開,將這一座院子留給了他們二人。

    靳玉見她有些好奇又有些緊張地盯着盒子裏面看,笑了笑。

    「你且待我片刻。」

    他轉身進入屋裏。

    柔安儘管已有預料,但真的看到修飾換裝完畢的靳玉時,還是忍不住暗自讚嘆。

    只見他相貌並無大變,不過一些有跡可循的的微妙修飾和細緻調整,他來到她身前便判若二人,她都沒忍住陌生得退了一步,引來他眼中一絲調笑。

    隨後,便換柔安摘下帷帽,他為她一番整飭,拿來銅鏡,鏡中赫然是另一個面容清秀的嬌俏少女。

    靳玉等她捧着鏡子左看右看看夠了,才在她躍躍欲試的神情中,將早被丟到一旁的帷帽給她扣上戴好。

    「還要戴嗎?我看別人都不戴。」

    此地民風開放,女子上街並沒有什麼太嚴厲的規矩。

    「你若將這身衣裝也換了自然無礙,只是……」

    他垂眸。

    她也低頭看去,正看向自己不過摸了兩下便被普通衣料磨得有些發紅的手指。

    她驀地將手藏回身後,嘆氣。

    「這不中用的皮囊,牢籠一樣,留之無用,棄之不舍。」

    「又說什麼怪話。」

    他皺眉,抬手彈了她的額頭一下。

    「時辰不早了,你若想去聚仙樓吃最有名的席面,就不要淘氣了。」

    「你還訂了聚仙樓的席面?快走快走!」

    她半真半假的自怨自艾一掃而空,拽住他的袖子就往外跑。

    柔安邁出了門,像被拘狠了的小馬駒,恨不得真有四蹄,只不過儀態入骨,還能優雅地拽着裙子和他,到處撒歡。

    她什麼都想看,什麼都想吃,午膳克制着一盤只下一筷子,還囫圇吃得肚子溜圓,上了主街,更是每一個小吃攤位都不放過。

    靳玉一不小心就拽不住她,看她飛到小吃攤邊,看看噴香的點心,又看看他,期盼的目光穿透絲帷;小販懾於他的氣質,不敢多言,目光卻也流露出隱晦的譴責,仿佛他慢一分掏錢都是虐待。

    「……你還吃得下?」

    他克制着不看她的肚子,那裏已經裝了聚仙樓最富盛名的席面(每樣一口)和四五個攤主的家傳小吃(也是每樣一口),只示意着抬了抬手上拎的只被她嘗了一口就封好的大包小包。

    「當然,你沒聽過,主膳和零嘴不在一個肚子裏麼?」

    「我倒不知道你還有幾個……罷了。」他看向攤主,「包起來吧,山楂的多包一些。」

    「好嘞!」

    攤主眉開眼笑,利落地裝了一個大包。

    終於,在靳玉拉着她專門繞道多走,還美其名曰繞道人少,但仍瀕臨低氣壓壓頂的界限前,柔安識相地在街口頓住了腳步。

    「有點撐了,我們不用晚膳了吧?聽說旁邊一整條街的花燈好看,我們快過去吧。」

    迎着靳玉都禁不住流露而出的一絲解脫之色,公主天真可愛地問:「還是說,你還訂了晚膳?」

    「沒訂。」

    天知道他本以為公主的鳥胃只裝得下一頓貓食那麼多的午膳,畢竟皇家講究惜身養福,每膳本就用得不多,晚膳更少,今日午膳吃過晚膳可能就被擠得用不上了。

    沒料到公主未雨綢繆兼天賦異稟,午飯就沒多吃,還吃遍了大半條街。

    「花燈很好,這就過去吧。」

    夜色未濃,長街已溢彩流光。

    賣花燈的攤位前都人流擁攘。

    尤其他們正看的這一位,是璃州家喻戶曉的花燈匠人,據傳一樣只做一盞,甚至有人高價收藏。

    柔安穿過人潮往對面的攤位走時,被一個和同伴追逐玩鬧的孩子一撞,差點歪倒在一個行人身上。

    那人很是自然地一個側身,仿佛本來就要做這個動作,恰好躲開了她,又抬手隔着寬袖托住她的小臂,一把扶穩,下一刻便鬆開了手,錯身而過。

    柔安還有些懵,下意識抬頭看向那身手不凡的背影——

    剛才,透過帷帽垂下的白紗,在一旁如晝的燈光照亮下,她一瞬間瞥見一張輪廓深刻的蠻族面容。

    面容的主人已同同樣身形高大的幾個同伴遠去,後趕上來的靳玉將她帶到路邊,上下打量片刻,問她:「可有受傷?」

    「沒有。」

    柔安思緒被打斷,抬頭對他安撫地一笑,然後,又望向那男子離開的方向,若有所思。

    靳玉也跟着望了過去:「怎麼了?」

    柔安沉下目光,在那人地身影完全消失之前打定了主意,拽了下靳玉的袖子。

    「那個人……我們跟上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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