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是因為陳五兩發了話,還是因為越千秋建議先接見小胖子的隨行衛隊,總而言之,皇帝真的拖到了第二天,才接見了十二公主。
他之前在金陵並沒有單獨見過這位追着越千秋不遠萬里跑到金陵來的北燕金枝玉葉,但把人安置在景福殿任貴儀那邊之後,他還是遠遠看過兩眼,如今時隔數月再見,他一眼便發現,人有了莫大變化。
儘管容顏依舊俏麗,身量也沒有拔高許多,但十二公主人站在那裏,卻和從前那個刁蠻任性,差點能和小胖子打起來的丫頭截然不同,多了一股說不出道不明的氣勢。
想到北燕皇帝那詭異的遺詔,皇帝瞅了一眼旁邊心不在焉的小胖子,想到越老太爺信上所言,自己這個胖兒子和十二公主談崩了的經過,他不禁為之莞爾。
只不過,就算放在當初兩國對等的時候,他也沒想過給獨子迎娶一個北燕公主,現在就更加不會這麼做了。因此,在十二公主禮儀嫻熟地拜見過之後,他就直截了當地說:「此番燕帝來犯霸州,以至於身隕戰場,朕只想問一句,北燕打算如何處置此事?」
十二公主對皇帝的開場白早有所預料,可還是因為那言語中流露出來的居高臨下而心情沉重。她深深吸了一口氣,最終一字一句地說:「父皇已經為他的傲慢自大付出了代價,六哥也為他的愚蠢付出了生命。我大燕已經死了很多人,國勢也大不如前,既然如此……」
她頓了一頓,猛然提高了聲音:「既然如此,如若皇帝陛下威逼過甚,大軍壓境,那麼光腳的不怕穿鞋的,大燕自有豪雄揭竿而起。」
「朕相信你這番話。」皇帝絲毫沒有動容,語氣冷淡地說,「但若是豪雄揭竿而起,那也許就沒有你那位三哥什麼事了。想必燕帝之前就是因為覺得燕太子才能氣度全都不夠,這才冒險把皇位傳給了你這個女兒。當然,你也可以堅持說,這只不過是一個障眼法。」
見十二公主頓時面如死灰,皇帝這才放緩了語氣:「公主有話,不妨直說,不用拿這種破釜沉舟的語氣來博取一時的上風。」
「你身份雖貴,但如今的北燕不再是憑藉出身能夠一言決之的北燕。燕太子護送燕帝靈柩回南京,是否能紮根立足猶未可知,你這會兒就算再拿出十足十的氣勢,依舊於事無補。要知道,縱使如從前藺相如使秦,背後也是因為擁有廉頗的趙國支撐。」
「朕清楚你兄妹二人的用心,一個在北燕南京,嘗試能否收聚豪傑,站穩腳跟,一個來到我大吳,希望能夠以身飼虎,然後堵住我大吳獅子大開口。其實,最適合過來和談的,是燕太子,因為憑他在北燕的根基,並不足以立足,而你留在那邊,和你的母族一塊,至少還能勉強守住南京。可你們卻兄妹易位,你來了大名府,他卻回了南京,敢問這是何緣由?」
沒等十二公主回答,皇帝就哂然一笑道:「你大概覺得,應該不會是因為燕帝遺詔。畢竟,之前越相派人緊急送信回來,說是燕太子在對你說了某些話之後,險些尋死。既然他連死志都曾經萌生過,那麼,對於燕帝臨終時選擇你而不是他,想來似乎並無芥蒂。既然如此,你在朕面前做此強硬之態,是想要在燕人面前樹立皇族不屈的印象,還是為了別的?」
十二公主那原本蓄意提得滿滿當當的氣勢,一下子被皇帝這番話沖得乾乾淨淨。被越影抓了個現行的那一次除外,而在兄妹倆分別之前,三皇子再次對她交了心,希望她安安心心在南吳這邊找個人嫁了。無論是越千秋,還是別人,總比回去成為眾矢之的強。
「留在南吳,就算因為那份父皇遺詔,吳帝把你或者你將來的孩子推出來當傀儡,也比在那紛紛亂世之中,各方豪雄質疑你這個女帝揭竿而起,到時候我們全都死在他們手中來得強。你在南吳不妨立場強硬一些,如此也好令他們投鼠忌器,更可以在大燕百姓心目中樹立一個好形象。至於我,無論割地還是賠款,由我來出面答應南吳的那些條件。」
「反正我這個太子威信人望全都談不上,臨到死能背一次黑鍋,這一世也算是沒白活。你挑個厲害一點的好男人嫁了,日後讓人繼承姬家的香火。」
想着這些之前的事,十二公主沉默了好一會兒,最終索性扯下了剛剛那佯裝堅強的面紗,一字一句地說:「那敢問皇帝陛下,到底想要什麼?」
皇帝用輕描淡寫的口氣說:「把衛朝末年,幽帝手中丟掉的燕雲各州還回來。外加每年二十萬貫歲幣。」
面對這簡簡單單的兩個條件,十二公主柳眉倒豎地怒斥道:「不可能!」
「朕知道,二十萬貫歲幣對北燕來說不過九牛一毛,但北燕太祖打下燕地方才稱雄,因此不顧燕這個國號被人用過不止一次,仍然拿來當成國號,若是真的丟了燕雲各州,燕太子將來就無顏面對列祖列宗。可公主不妨拭目以待,看看令兄燕太子能不能守住北燕南京城!」
「既然他守不住這塊祖地,那麼,用這樣一塊地從朕手裏換取他需要的東西,那豈不是正好?
說到這裏,皇帝就輕輕拍了拍扶手說:「朕言盡於此,公主不妨回去好好想一想。朕無意留你下來,大吳若是要出擊,用不着一個北燕皇族的傀儡。而且,朕不但會送你回去,而且還會把燕帝的遺詔公諸於眾。」
「當然,一旦遺詔公諸於眾,你眼下很信得過的燕太子,真的會是那樣一副對你毫無芥蒂的態度嗎?之前他親自帶人護送了靈柩回去,可他會不會以燕帝身隕作為罪名,歸罪於當初臨死前曾經在燕帝身邊的那些侍衛?只要人死了,他說那遺詔是假的,那就很容易了。」
「他和你從前不過是極其疏遠的兄妹,之前你們一道返回北燕,你苦心籌謀,幫他奪下太子之位,可那只是利益的結盟,算不得真正有什麼情分。就算之前在冊立太子大典之後,你們同甘苦共患難了一場,可你想一想,真的就因此情分深厚了嗎?他讓你來大吳,真的是存着一片保全你的好心嗎?」
這最後一句話對於十二公主來說,就猶如晴天霹靂一般,以至於當她渾渾噩噩走出屋子的時候,險些一個趔趄摔倒在地。所幸守在門外的陳五兩伸手託了一把,她這才沒有摔倒。
心煩意亂的她很快就掙脫了陳五兩的手,直起腰時,卻看見院子門口,一個面無表情的人大步進來。她張了張口想要說話,可想到之前在霸州太守府時的那場衝突,最終還是沉默了下來。她緩緩朝對方走去,發覺擦肩而過時,人竟是一言不發,她忍不住回頭叫了一聲。
「長珙哥哥,你真的不能最後再扶大燕一把嗎?」
「大燕盡出瘋子,我沒辦法!」越小四硬梆梆地撂下一句話,隨即側頭看了一眼陳五兩,竟是直接伸手推開了房門。在跨過門檻進去見皇帝之前,他頭也不回地說,「我既然沒答應你,自然也不會另外去投什麼明主……我說過,一輩子的勤勉都在燕帝身上用完了!」
見越小四說完這話後就重重甩上房門,隨即大步走到了自己面前,滿臉的桀驁,皇帝忍不住想到了一貫在自己面前沒大沒小,我行我素的越千秋。如果不是知道這兩個人絕對不是親生父子,他幾乎都要覺得兩個人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
外間傳來了陳五兩小聲安慰十二公主,送人出去的聲音,皇帝便趁着這少許一會兒的空隙調整心情。然而,讓他意想不到的是,還沒等他斟酌好如何開口,竟然是越小四搶在他之前說的話。
「當年皇上誇獎我少年志高的話,我直到現在還記得。逃婚離家出走那會兒,其實我就是憋着一股勁,覺得金陵那種死氣沉沉的地方沒意思,所以想出去闖蕩一番事業。能最終到現在的地步,其實大多是運氣,並不是我真的有什麼上天入地的本事。」
越小四突然提高了聲音:「可我這輩子最大的運氣,不是曾經成為北燕皇帝指名通緝的綠林悍匪,也不是在北燕扶搖直上當到了蘭陵郡王,而是娶了平安!可憐她生下來就病弱,後來早早就沒了娘,連個像樣的封號都沒有,卻在知道我的出身後,願意丟下家國回到越家!」
皇帝看着一下子完全爆發的越小四,見人說完之後,直接盤膝坐了下來,他就嘆了口氣說:「你這是什麼意思?以為對朕發一通邪火之後,回去就能對你媳婦交差了?」
「不,她那邊我是沒辦法交差的。」越小四苦笑一聲,隨即低下頭說,「而且,我和老爹吵了一架才知道,當年我自以為得計,送了劉靜玄和戴靜蘭回來,結果卻險些闖下彌天大禍。如果不是運氣好,這次我根本沒臉回來。既然鑄成如此大錯,我不想再回金陵了。」
皇帝眼神倏然轉厲:「你想說什麼?」
越小四用手一撐地,從盤膝坐改成了長跪:「還請皇上允許我帶了妻兒離開金陵城。」
「現在金陵城人人都知道你的妻子是我的女兒,你想把她拐帶到哪去?」不等越小四繼續往下說,皇帝就再次反問道,「至於你家那個小女兒諾諾也就罷了,你剛剛說的妻兒,難不成還包括了千秋?」
越小四沉默不語,但從他那無聲的態度中,皇帝還是得出了肯定的答案,頓時面色鐵青地說:「你別痴心妄想了,想遠走高飛?做夢!門都沒有!越相為了你不知道背地裏嘆了多少氣,操了多少心,你現如今既然已經功成身退了,那就回去好好盡你的孝!」
「至於你媳婦,朕既然在金陵放出風聲說她是朕的女兒,哪怕她沒有接受公主冊封,可朕不會賴賬,但凡朕的兒女有的,自然不會少了她和你的。就是四郎,也會把她當成姐姐一般尊敬禮遇。你反正沒有駙馬之名,愛做官做官,不想做就繼續遊手好閒,朕不勉強你!」
「但是,千秋是千秋!他從來沒有因為身世而踏錯一步,朕自然不會因為他撲朔迷離的身世而對他如何。朕不怕據實告訴你,當年火場中救他的人固然已經確定是蕭樂樂無疑,但那把火不是越相放的,你不要胡亂猜疑你爹!」
越小四沒想到皇帝竟然能對自己解釋得這麼透徹,微微一遲疑後,他就把心一橫,直截了當地問道:「我聽千秋說,皇上你之前並不知道曾經春風一度的女人是北燕文武皇后蕭樂樂,既然不是我家老爹放的火,那麼也應該不是皇上你,那這世上還能有誰做這種事?」
「要知道,北燕皇帝臨終之前還一口咬定,他徹查了所有可疑者,但在北燕並沒有那樣一個人存在。既然如此,不是他們也不是你們,那還能有誰?」
足足良久,一直死死盯着皇帝的越小四終於等到了一個不那麼確定的答案。
「時日久遠,再加上當初只有蕭樂樂和千秋兩個人,朕沒有證據,所以只是純粹的猜測。也許……那把火是蕭樂樂自己放的。她的沉疴在身,無法醫治不是故布疑陣,而是事實。但至於證據,沒有,而為什麼,朕更是不知道。」
正好送了十二公主離開回到房門前做看守的陳五兩正好聽到最後這半截話,登時只覺得尾椎骨一股寒意油然而生。儘管屋子裏很快就傳來了越小四不服氣的駁斥,但他細細品味這些年來發生的一件件事,最終竟是得出了一個讓自己心悸的結論。
也許,這是真的……
他晃了晃腦袋,把這些遐思全都趕出了腦海,可因為距離太近了,就算他不想聽,屋子裏的說話聲還是不斷灌入他的耳朵。當他聽到越小四質問皇帝是否打算把十二公主許配給越千秋的時候,他只覺得一顆心又吊了起來,可緊跟着皇帝的回答就讓他鬆了一口大氣。
「千秋值得更好的!那位公主如果沒有國讎家恨,則失之於太過淺薄,而有了國讎家恨,則失之於太過陰沉,配不上他。四郎的婚事,是國之大事,朕會給他挑出幾個足夠合適的人選,由他親自觀察圈定,以免將來和朕一樣,成為怨偶。至於千秋,他和你一樣的性子,朕和越相說過,長輩就不要越俎代庖了,隨他自己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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