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人是否感覺美妙,越千秋不得而知,此時此刻全神貫注在殺戮上的他,卻越來越覺得沉迷了進去。玄刀堂當年原本就是一群征戰沙場多年的老兵建立的,傳承下來的每一套武藝,全都是一等一的殺人術,除此之外就是一些保命的小招數。
而他學了這麼久,也曾經殺過人,可無論是在北燕街頭圍毆似的對付所謂謀逆的傢伙,還是在玄武澤邊對付刺客,又或者是和小胖子一同面對行刺,全都比不得眼下在真正戰場上真刀真槍地廝殺。
儘管此刻已經不是在陣頭的位置,可隨着拼殺的時間長了,他的動作還是不知不覺越來越洗鍊,效率也越來越高,但身上卻不可避免地多了一處處傷勢。可每一次濺血,他不是藉此搏殺一個敵人,便是以傷換傷,為身旁袍澤換來一擊致命的機會。
久而久之,最初只是因為竺汗青之命而過來保護他的那些軍士,也漸漸打消了疑慮,更有人在他拼殺遇險的時候上前拼命相救。幾番衝殺下來,雖說每次看似快要突圍的時候,敵陣竟然都會加厚,可越千秋和其他人之間的默契卻是越來越高,彼此也不時開開玩笑放鬆。
因此,當越千秋一個踉蹌,險些單膝跪地的時候,身旁伸出了不止一雙手來攙扶他,還有人笑着打趣他是否沒力氣了。眼見幾個出手援助自己的人很可能因此遇險,越千秋立刻出聲叫道:「別管我!我只是暫時脫力,服藥之後就沒事了!」
眼看越千秋幾乎是用最快的速度從懷中摸出丸藥服下,隨即不多時就掙紮起身奮力跟了上來,不多時,剛剛那晦暗蒼白的臉色就立時轉好,身旁幾個軍士不禁嘖嘖稱奇。雖說在極其艱難的死境之中,卻還是有人忍不住再次打趣。
「九公子可真是好東西多,就連戰脫力也能一丸藥就治好!」
如果真的是戰脫力服藥就能好,那他就不用擔心自己還能堅持多久了!
想到自己懷裏只剩下最後一丸藥,滿打滿算也就最多只能撐一個時辰,而四周圍的敵人仿佛不計其數,殺不勝殺,北燕皇帝在最初聲稱他是去勸降,被他反駁之後就再也沒有開過口,仿佛已經對他徹底死心,任憑他戰死在陣中也無所謂,越千秋就覺得自己真是賭錯了。
其實他壓根就不是那麼視死如歸的人,剛剛二話不說衝進來不是為了同生共死,而是希望賭一賭北燕皇帝的性子。只不過賭錯了,要賠上一條命……
心裏轉着這些雜七雜八的念頭,越千秋隨手一刀撩開迎面當頭砍下的一把刀,奮力前突,一刀把人劈飛了出去,砸翻了後頭好幾個人。此舉頓時讓他身邊幾人為之壓力一輕。就在他打算給懷裏的丸藥隨便胡謅一個名義矇混過關時,越小四大罵甄容的聲音陡然傳了過來。
那一刻,他慌忙抬頭看去,眼見凌空躍下的人正是甄容,他慌忙大叫一聲「別動手,自己人」,隨即就奮力一蹬地,竟是一把扯住甄容急速墜下,穩穩落在了竺汗青麾下一眾將士心領神會騰出的空地上。眼見甄容臉色陰沉,他忍不住罵道:「甄師兄,你來湊什麼熱鬧!」
甄容眼睜睜盯着越千秋看了好一會兒,最終頹然嘆了一口氣:「都是我的錯才讓你置身險地,我怎麼對得起你?雖然我不能動手,但如若最後撐不過去,我至少能賠你一條命!」
雖說這種講義氣的行為非常能夠感動人,但越千秋偏偏是最不吃這一套的。他一貫的想法是要死一個人死,絕不拖自己人墊背。眼見幾個霸州軍的將士明明正在和人廝殺,卻有人偷偷回頭朝這邊看,他不禁又好氣又好笑,當即大喝一聲掄起大刀片子就往甄容砍去。
就連忙裏偷閒往這邊投來關注目光的竺汗青都不禁嚇了一跳,心裏正尋思越千秋是不是洞悉了這位留在北燕爵封晉王的前青城弟子有問題,結果就聽到甄容怒喝了一聲。
「越千秋,倘若你想保全我,就不要動打倒我送還給燕人的主意!否則若是你死了,我大不了到你墳前自刎謝罪!」
「我呸呸呸!老子還活得好好的呢,你一口一個死了,這是咒誰呢!」
罵歸罵,越千秋卻不得不悻悻收手,心裏卻已經知道,要想打昏這傢伙丟給北燕人,那是絕對行不通了。就憑甄容的剛烈,那真是說做就做,絕對不會打折扣!
想到這裏,他不禁對越小四恨得牙痒痒的,忍不住又罵道:「你那個義父做什麼的,也不知道攔着你一點,光知道在那跳腳大罵有什麼用……」
甄容聽見這話,正有些猶豫是否應該告知越千秋那疑似嚴詡的人正在自己那位義父身邊,突然,那嚷嚷他和蕭長珙謀逆叛亂的呼聲便此起彼伏。他原本是因為滿腔意氣和負疚感,再加上認出嚴詡之後的刺激,方才會有剛剛那冒失的行動,可這一刻,他終於不禁後悔了。
蕭長珙畢竟對他不薄,可他眼下這貿貿然的舉動,算是把人害慘了!還有他麾下那些人怎麼辦?那些人好不容易才洗脫了被貶為奴的命運,而他們還有家人……
想到這裏,看見越千秋亦是震驚得瞪大了眼睛,甄容把牙一咬,正打算運足中氣把所有罪責攬上身,卻沒想到北燕皇帝那聲音繼而響起。聽到這位復出之後便重新手握大權的君王竟是宣稱污衊他和義父謀逆的人殺無赦,剛剛還悔恨不已的他一時怔住了。
北燕皇帝雖說和他有殺父之仇,但他對於血緣上的父親完全沒有認同感,平心而論,北燕皇帝對於他,已經算是很不錯了……哪怕有義父想方設法的保全和維護,可當時留下來的他根本沒有奢望能在這位時稱暴君的君王手底活下來。
而緊跟着,四面八方吶喊聲四起,竟然有人聲稱污衊他和蕭長珙犯上做反,那是蕭卿卿的借刀殺人,這更是完全出乎他意料之外。不但是他,就連越千秋也同樣對這應接不暇的變化有些傻眼。
但越千秋並沒有出神太久,因為他清清楚楚地注意到,就因為這連續不斷的變故,四周圍那些本來一波又一波襲來,猶如潮水一般不知疲憊,永無止境一般的燕軍,已然陣腳大亂。托這一變化的福,原本已經快到極限的霸州軍將士,終於有了喘息之機。
而就在這時候,他就聽到了越小四那熟悉的叫聲:「甄容,你個不忠不孝的蠢小子給我出來!你就為了個義字,把忠孝全都扔了,你對得起我嗎!出來,你不出來別怪我殺進去找你!滾開,你別攔着我,反正我都被人罵成是反賊了,索性死在吳軍手裏倒也乾淨!」
甄容從前就知道義父在某些時候很靠得住,在某些時候卻任性衝動猶如富貴人家那種蠻不講理的紈絝子弟,可此時此刻人卻偏偏耍橫,他不禁一個頭兩個大。
尤其看到越千秋似笑非笑看他,臉漲得通紅的他發現四周圍霸州軍將士那詭異的目光,恨不得找一條地縫鑽進去。
同樣恨不得找條地縫鑽進去的人,還有嚴詡。他素來知道越小四這人死不要臉,可人能夠說出這樣無賴的話,甚至還故意裝模作樣罵他,他還是覺得刷新了認識。可因為他和越小四跑得快,其餘人都被甩在了後頭,哪怕他再想離人遠一點,也找不出避開的辦法。
而且,嚴詡不得不承認,越小四這代入父親角色簡單粗暴的喝罵,毫無疑問在眼下這一團亂糟糟的情況下非常管用。因為他明顯看到四周圍那些原本準備攔下他們的將士猶豫了,而另一邊霸州軍陣營中,充當矛頭的竺汗青則是滿臉的糾結。
竺汗青確實不知道自己此刻是什麼心情。麾下將士明明死傷慘重,自己心頭也鬱積了滿滿當當的怒火,可如今敵軍後院起火,連續出亂子,而且那位分明是曾經有救駕大功的蘭陵郡王竟然跑到自己這兒找兒子來了,他簡直都覺得這如同兒戲!
從感情上來說,竺汗青很想一刀砍了對方,可從理智上來說,他卻知道自己萬萬不能動手。不但不應該動手,而且還應該把人放進來!至少萬一出事,自己自己能有個擋箭牌。
可即便如此,當發現那位蘭陵郡王真的一面罵,一面大無畏衝進他們這些人當中時,他還是覺得猶如夢中。當緊隨其後的那人亦是一陣風似的掠過他身側時,他聽到耳畔傳來的幾個字,那點不合時宜的好笑立時完全消失,取而代之的卻是驚疑。
因為耳畔傳來的聲音是:「竺小將軍,我是嚴詡。敵軍這會兒陣腳已亂,但只要你打算藉此機會殺出去,北燕皇帝一定會姑且放下其他事情先來對付你們!劉將軍援軍就快到了,你先養精蓄銳,暫緩攻勢,到時候再伺機反擊!」
劉靜玄就快到了嗎?那位曾經被太子寄予厚望,後來卻又給他和眾多人帶來失望甚至絕望的霸州將軍,原來並沒有異心嗎?那麼,自己這支兵馬是完全的誘餌?憑什麼!
年輕的竺汗青只覺得久戰干啞的嘴裏一陣腥甜,非但沒有由此覺得如釋重負,反而覺得憋悶委屈。可偏偏就在這時候,他再次聽到了嚴詡的聲音。
「忘了告訴你,你家老爹也快到了!」
聽聞自己的父親即將來臨,竺汗青方才猛然提起了精神,隨之意識到接下來的場面只怕比自己剛剛那拼死力戰更大。
劇戰之下消耗太大的他這一走神,險些被斜里扎來的一支長槍刺中,好在右邊一個人影竄出,不但幫他拼命擋住了那一槍,而且順勢便是一紮,竟是反過來把那偷襲者扎了個對穿,總算是把遇險的他給救了回來!
側頭看清楚那個人,竺汗青不禁微微瞪大了眼睛:「你不是……」
白不凡呵呵一笑,擦了擦剛剛殺人時濺到臉上的血,這才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很久沒上戰場,手生了,剛剛還連累大夥拼命救我,實在對不起大家。好在我腦袋上就是一點外傷,眼下已經沒事了!越九哥和甄師兄尚且都跑了過來,我怎麼還能當自己是傷員讓別人保護?」
竺汗青不禁哈哈大笑,之前對白不凡建言的那點怨氣煙消雲散。他如今已經想通了,雖說建議是白不凡提出的,可在別人已經有相應計劃的情況下,他這一趟不來也得來!尤其是剛剛嚴詡都告訴他,老父親都來了,說不定這次任務根本就是老父親給他爭取的!
在戎馬半生的老父親看來,戰場上是有風險,但如果需要人去拼命,自己嫡親的子弟不上去拼命,卻讓別人去,如此不公平的待遇,今後你怎麼帶兵?
竺汗青和白不凡相視一笑,年齡相差不過五六歲,卻同為出身將門的他們便配合默契地頂在了最前面。而在竺汗青的低聲提醒下,本來就只是才剛恢復戰鬥力的白不凡立時放緩了攻擊的節奏。雖說有些冒險,可看到面前的敵人竟也是動作遲緩,他就放下了心來。
而竺汗青更是悄悄知會一個親兵,讓他到後頭傳令,千萬千萬不要難為了那位蘭陵郡王。雖說他還不大清楚人到底什麼身份,但能讓嚴詡跟在身邊,總歸是別有名堂。
有了竺汗青的命令,儘管對一身北燕貴胄打扮,卻冒冒失失衝進來的某人又好奇又敵視,可大多數霸州軍將士還是忍住了一刀砍下去的衝動,冷眼旁觀着越小四和嚴詡一前一後一路衝到了甄容和越千秋面前。兩廂一打照面,越千秋就率先打破了僵局。
他二話不說一個箭步衝上去,直接對着越小四便是一記崩拳。看似勢大力沉,但越小四旁邊的嚴詡一看越千秋那虛浮的腳步,就知道這只不過是雷聲大雨點小。果然,就只見越小四非但不躲,反而不偏不倚用左肩接了這一拳,隨即還誇張地連退好幾步。
甄容只覺心亂如麻,一時間也不知道該幫哪一邊,可緊跟着,耳力極其靈敏的他就捕捉到了越千秋那低罵聲:「你找死啊!萬一我真的發十分力,信不信能打得你吐血?」
「我這不是省得你小子心心念念惦記着找我報仇嗎?這一下之後可就算恩怨兩清了!」
「這就想恩怨兩清?哪有這麼便宜!你當初偷襲我的那一下可是結結實實的!不行,你再讓我打兩拳我就放過你!」
儘管此時燕軍已經緩緩後撤,只是依舊保留着合圍的態勢,但霸州軍眾人依舊結陣自守,不敢懈怠,因此,甄容聽到這形同兒戲的對話,忍不住想要扶額長嘆。義父常常不正經他是知道的,越千秋也常常不正經他也是知道的,可仇人相見竟然是如此對話,他卻覺得荒謬。
可當看到抱手而立似笑非笑的嚴詡時,他猛然之間醒悟了一件事。如果說,這兩個人本來就挺熟呢?如果是這樣,當初他被留在北燕受到義父多番照顧的緣由,那就很明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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