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堅持和梁信鷗單獨會面。林一川相信父親會好好對付這位東廠大檔頭。他等在院外,就等着將肅立在門口的東廠番子悉數趕出去。
然而,隨着時間推移,他漸漸覺得事情並沒有如自己想像那樣進行。雁行悄悄傳來的消息讓林一川愕然。揚州那位錦衣衛千總尚「熟睡」在家中,未能如約而至。
東廠已經摸清了林家的底細。
來者不善。
聽到召喚,林一川整了整衣袍,大步走進了院子。
銀杏樹下,梁信鷗笑容和藹如同自家長輩。父親則朝他無奈地了頭。林一川深吸口氣,壓下了心中的不甘。朝梁信鷗拱手行禮:「見過大人。」
寶藍色的綢袍與金黃銀杏樹映着,長身玉立,分外俊朗。
只是那雙比常人更黑的眼眸,分明透着憤怒與不服。腰挺得太直,似不願向東廠屈服。
用朴銀鷹死在林家凝花樓的事,壓得林老爺子不得不向東廠投誠。然而商人的眼中只有利益。誰能保證將來林家不會倒向錦衣衛?揚州城那位被下了藥迷倒在家中的錦衣衛醒來,自會密告京中。錦衣衛那位鎮撫司也非善輩,定會插手和東廠角力。
督主看中林家,實則是從林家入手,要和錦衣衛爭奪整個江南的掌控權。梁信鷗決定給眼前如驕陽般的少年一善意的警告。
「聽聞這桌菜都是大公子親自為本官準備的。大公子有心了。」
林一川謙虛地回道:「大人滿意就好。」
梁信鷗了桌上那道醬燜黃花魚道:「聽聞揚州有道名菜叫拆膾魚頭。專用大魚魚頭,拆去魚骨清燉。魚肉肥嫩,湯味鮮美。今天梁某不太想吃家鄉的魚,對拆膾魚頭頗感興趣。」
話轉到菜品上,林一川正想吩咐照辦。這時,他看到了梁信鷗意味深長的笑容,順着梁信鷗的目光看了過去。
淺池中映着藍天白雲,水面飄着金色的落葉。兩尾金色的大魚悠美的擺動着魚尾。林一川的瞳孔驀然收縮。心頭的怒意再也壓抑不住,冷了臉道:「在下這就吩咐廚房用最好的花鰱魚頭做菜!」
梁信鷗當沒聽到他的話,微笑着對林大老爺道:「這魚叫過背金龍吧?福建總督兩年前進貢給皇上的生辰禮好像就是這種魚。林家這兩尾魚養得比那兩條還好。」
「一川,去將那兩尾魚殺了,讓廚房做拆膾魚頭。」林大老爺眼皮一跳,迅速吩咐道。
什麼?這兩尾過背金龍來自南洋,在林家呆的歲月比他的年齡還多幾倍。一直被林家視為家業興旺發達的吉物。姓梁的欺人太甚!給了梯子不下樓,居想還想吃這兩尾魚?!他知道養了六七十年的過背金龍值多少銀子不?他在東廠干一輩子大檔頭所得的俸祿賞賜死後的撫恤都買不起半尾!
不甘與憤怒在林一川心中來回衝撞着。就算林家投了東廠,他一個東廠大檔頭憑什麼想讓林家宰了鎮宅之寶?
「哎呀,老爺子,這可怎麼行?這兩尾魚的魚頭雖然肥美,做成拆膾魚頭卻是有些可惜了」
話音未落,林大老爺一巴掌重重拍在了桌子上,怒而喝斥道:「孽子!沒有聽到為父的話嗎?」
兩人究竟談了什麼,讓父親對梁信鷗退讓至此?父子間心意相通,林大老爺黯然朝兒子又輕輕了頭。
此時不是與父親爭論的時侯。林一川的後牙槽咬得緊了,牽動着兩頰肌肉動了動,從牙縫裏蹦出了一個字:「是!」
還是個年輕人哪。老爺子不過幾年壽命,林家將來都是林一川的。有才,易衝動。這樣的年輕人才容易被掌控。梁信鷗不再言語,微笑着等着。
一劍緊接着一劍。兩尾金色的龍魚被串在了三尺青鋒上。肥碩的身軀在空中拼命扭動,濺了林一川滿臉水漬。他用力往上一揮,兩尾魚被他拋到空中。他閉了閉眼,揮劍狠狠砍下去。魚首分離。
冰涼的血濺開。寶藍色的袍子上沾上了血污。林一川眼裏沒有絲毫情緒,忘記了愛潔。一手拿起了一隻魚頭,一字字地道:「兒子這就親自盯着廚下做拆膾魚頭!」
梁信鷗目露讚賞之意。能忍能下手,此子心志非同一般:「大公子還年輕,尚須老爺子多加調教。」
既然投了東廠,就容不得林一川三心二意。梁信鷗這兩句話發自肺腑,出於好心。
林大老爺目光微閃,嘆道:「燕雀難比鴻鵠,家檐太低。一川在揚州城只能看到巴掌大的天。將來他要成為林家的掌舵人,尚須歷練。請梁大檔頭轉告督主,給一川機會。」
把兒子交出來,林家付出了最大的誠意。梁信鷗哈哈大笑。
至於那位自盡的茗煙,莫名死亡的崔媽媽,還有救走林一川的蒙面女子。將來總有揭開謎底的一天。朴銀鷹遇刺案,早晚會被自己查個水落石出。
魚眼鼓出,極淡的血順着他的手滴落。林一川提着兩隻魚頭,目無表情走出了銀杏院。
候在外面的雁行與燕聲看到那兩隻金色的魚頭同時張大了嘴巴。慣於在臉上帶着笑的雁行都僵硬了臉。
這是林家的鎮宅吉物在林家呆的歲月比老爺的年紀還長。少爺竟然殺了這兩尾魚!
林一川出得院子,驀然回頭。黑黝黝的雙眸充滿了憤恨。他可以把銀杏院裏的東廠之人悉數宰了,處理得無聲無息。為什麼父親要如此退讓憋屈?他不由自主想起穆瀾的話。究竟是自己無知者無畏,還是父親老了,不再有昔日雄霸漕運的自信?
「少爺!這這這不是」
「拿到廚房做拆膾魚頭!」林一川咬牙切齒地將魚頭往兩人懷裏一扔,看了眼滿是血漬的手飛快地離開。
雁行和燕聲一人抱着只金色大魚頭呆若木雞。
清靜的騎牆下,四顧無人,林一川吐得面無人色。
他扶着牆,緩過了氣,有氣無力地走回自己的院子。
心疼憤怒難過然而他需要在最短時間裏換過衣裳,親手端着拆膾魚頭再進銀杏院。
魚已經被自己殺了。父親恐怕比自己更難過。卻連緩衝的時間都沒有,一直陪着笑臉,陪着那位東廠大檔頭笑語歡顏。想到這裏,林一川的雙肩上像壓下了一座山。讓他的背挺得更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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