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煙雲 二十四 初到毛山

    readx;    一九六二年元旦清晨,列車停靠毛山——只一排黃房子的袖珍小站。

    蔣樂生獨自沿通往毛山農場的路影北行。天地間茫茫雪野上蠕動着一顆小黑點。

    紅日從東方地平線噴薄而出。傲然挺立的圓錐形毛山山頭,起起伏伏的丘陵大地,稀疏的村舍樹林冰封雪裹,宛若童話里的冰雪王國。村屯上空炊煙裊裊,傳來公雞喔喔啼叫。

    雖是滴水成冰季節,由於天氣晴朗無風,加之急着趕路並不覺太冷。鞋底上結了冰疙瘩,他不得不在路邊雪厚處走。過了兩個小屯,上崗下坡再上崗,幾棟紅瓦房和大片茅屋呈現眼前。

    一群白鵝嘎嘎叫着,在宅區通道上威武地蹣跚。兩個抽陀螺的紅領巾領着蔣樂生,隔着柵欄喊:蔣老師,你家來戚了!

    分別將近三年,姐弟相見抱頭痛哭。

    頭髮多日沒洗,散發出一股難聞的餿味。三姐幫他洗頭,撫摩額上那條斷眉傷疤,心疼地說「你真傻」,眼淚止不住又滾落下來。

    第二天上班,蔣樂生跟三姐來到人事科。薛科長看了畢業證很滿意:才十六歲就高中畢業,很不錯嘛!少頃略有所思問:你也是六零屆的?六零年有一個取一個,怎不考大學?我弟弟那年考取「哈工大」,下半年念大三了,前途無量啊!

    蔣樂生被戳到疼處,窘得面紅耳赤。迄今為止,他只含糊知道落榜緣於「成分不好」,箇中詳情不明就裏。面對發問敷衍道:考了的,沒取。

    三姐蔣樂華忙解圍:我弟弟成績非常好,臨高考得瘧疾暈倒考場上。薛科長你聽說過沒有?瘧疾是南方很厲害的病。唉,運氣啊!

    這以前同事關心弟弟錄取去向,她也是編這理由應對。

    薛科長應道:唔,那病的確厲害。我在部隊駐防安徽也得過。見蔣樂生眼圈發紅忙安慰他:能上大學的畢竟少數,天之驕子呀!不上大學也不等於沒有前途。

    薛科長讓當場填寫《志願來場人員登記表》。並說是最後一張,特意留給他的。

    薛科長看過填的表,點頭稱讚:都說南方出才子,文如其人字如其人!

    他拍拍小伙子肩膀鼓勵:農場專政對象是勞改犯,其次就了業的二勞改。家庭成分對你影響不大。小馬是技術幹部,你算幹部親屬,多吃點飯把身體長結實!

    蔣樂生心裏暖暖的。「幹部親屬」的身份定位,意味着背了多年的出身包袱即將卸下!他像久居洞穴的人,回到灑滿陽光的地面。

    命運的轉機來得如此迅速,如此突然!一股幸福感在胸中升騰。

    志願來場人員是「盲流」的雅稱。為試用設五項條件:職工直系親屬;十六至二十五歲未婚;小學以上文化;品德好無犯罪記錄;身體健康無疾患,挑選三十名組成試用隊,集中到良種站勞動。試用期每天五毛錢生活費,一斤場內糧票。

    其中有財務科任科長的侄子任威任武,汽車隊長管大壯的弟弟二壯,農技員藍樂圃的妹妹藍蓉,招待所更夫老馮頭的兒子馮永厚,及柳芽柳芷魯寬勾萬山等就業農工子女。浙江孤女葉小娜經孫書記特批,來投奔當醫生的舅舅、就業農工牛秋石。

    良種站指導員王化舉受命代管試用隊。他武警轉業進步很快,已被列入副科長後備人選。

    試用人員安排住大倉庫。大家七手八腳,刨凍土烤化,摻碎麥秸和泥四處抹平,砌上火爐火牆可以住人了。

    王化舉讓管二壯領人把倉庫從中間隔開。女青年住東頭,山頭新扒門;男的住西頭走原來的門。二壯結結巴巴說:別、費那事,隔、隔開、做甚?

    眾人不解。他繃着臉一本正經解釋:飽暖、思、思,這、年頭,餓得走、走路打晃,誰、有、那閒心?不隔,不、不礙。

    說笑歸說笑,二壯幹活不含糊。埋幾根立柱釘上橫撐,樹條一別抹泥巴就成:這叫遮眼不遮耳,看不見聽得見,擋君子不擋小人。

    有了住處,試用隊人員開始幹活:一組上山打柴火,二組刨糞,三組室內選種,三天一輪換。

    打柴火要上棋盤山,叫山其實並無高聳的山頭。綿延起伏荒地上,零零散散鼓出若干小丘。白樺樹小葉楊滿山遍野,樹下灌木叢生。低洼地帶積雪裏,草根盤結而成的塔頭墩星羅棋佈,像籠屜上的饅頭;一片丘崗探進窪地,上面墳包密集,埋着無親屬料理後事的勞改犯和「二勞改」,毛山人叫它「半島花園」。

    數九寒冬打柴火自然艱苦。每天早出晚歸,午飯火烤窩窩頭就鹹菜,山上化點雪水喝。寒風刺骨如刀刮,脫掉棉衣幹頭上還冒熱氣。棉膠鞋裏鑽進雪,融化開又凍得。遇到刮大煙泡天氣,不幹活光走路就夠受。

    刨糞也不輕鬆。牛糞馬尿凍得像石頭,許多人虎口震裂流血,好在不要頂風冒雪走遠路,中午在家熱湯熱水。

    室內選種應該說是美差,幹起來也不輕鬆:小麥、大豆、穀子一粒一粒選,把小粒病粒破碎粒挑出去,仔細得如同繡花,時間長了眼睛生疼,脖頸和腰又酸又麻直不起身。晚上睡覺一閉眼,種子密密麻麻在腦際拱動。

    俗話說只有享不盡的福,沒有遭不了的罪。既然「志願」來場,有活干發生活費又發糧票,哪裏去尋這好事?何況三個月試用期滿,分配做長(期)臨(時)工,熬到招工指標下來便可轉正!因此大家再苦再累並無怨言,有人提出兩星期休息一天太多,一個月歇一天哪怕不歇都可以,我們有使不完的力氣!

    蔣樂生收到兩封寄三姐家的信。一封三棵樹車站公安值勤室的,十二月二十九日搶劫案告破,但糧食已被案犯吃光,可憑本信到毛山車站取回空包。


    另一封樂田寫的。信里說哥哥走後,王懷兵苟小鳳王小四走馬燈似的每天上門,追問人去哪了。我說腿長他身上我哪裏知道?他們威脅母親交代去向,否則把她吊起來!見她起不了床說不出話,怕出人命才恨恨作罷。

    離家前兩包煙穩住王懷兵看來是着妙棋。徐其虎一家每每從後窗口窺視,幾天不見蔣樂生心生疑竇:捉進簍子裏的魚莫非逃了?

    叫來王懷兵一問,回答給幾天時間準備農具。王懷兵自信滿滿地說:懶牛上場屎尿多,沒幹過活怕上工。他躲過初一還躲過十五?

    一九六一年最後一天下午,徐其虎往公社人保組打電話,得知蔣樂生並沒有去申報落戶;再查縣城戶口遷移證存根,有效期至十二月三十一日。

    媽的!跑了?徐其虎上牙咬下唇,把王懷兵王小四叫來熊一頓,錐子般眼睛盯着他倆:腦子進水了?一點敵情觀點也沒有?命令車站碼頭分頭尋找。找到就捆上!下放回鄉不歸家,不信我治不了你!

    看罷信他百感交集象一尊泥塑。

    三姐樂華得了肝炎,臉黃手黃眼白全黃,休息兩星期沒能上班。辦公室特批一斤糖三斤雞蛋十塊豆腐補充營養。不會做家務的馬書魁忙的焦頭爛額:除按時上班,煎藥、做飯、鋸木頭、升爐子、燒炕,洗尿布,餵豬養雞、倒菜窖。。。。。。屋子冷如冰窖,毛巾隔夜凍得梆梆硬。窗玻璃冰霜日復一日越結越厚,白天也朦朦朧朧的。

    土炕只熱中間一溜,炕席快烤糊了,其餘地方冰冰涼。蔣樂生扒開炕面,發現炕洞裏塞滿了垃圾,估計那個瓦匠故意使的壞。

    他把炕頭炕稍扒開,鐵絲綁麻袋片兩頭掏通,清出兩土籃垃圾雜物。蓋上面磚和泥抹平點火一試,滿炕都冒熱氣!三姐說自己動手豐衣足食,樂生學會瓦匠活呢!

    農技員藍樂圃同父異母妹妹藍蓉,和他的境遇差不多。

    她家也是富農。藍樂圃幼年喪母,父親續弦生下藍蓉。兄妹相差八歲命運大不相同:哥哥五五年考進中專,畢業後分配當農技員;妹妹小學畢業只能半農半讀。

    班上幾個沒考上普通中學的男孩,見藍蓉面容姣好,哥哥常買衣服給她,穿着不似別的女孩破舊,十四五歲體態漸豐,似一朵鮮花含苞待放,便追着和她「相好」。

    一天下午薅玉米地里的草。勞動委員分她的一畦草最多,累得筋疲力盡仍落在最後。臨收工,身後突然冒出個人攔腰抱住她。正要喊救命那人捂住她嘴,一隻手在她胸上使勁抓捏。扭頭看正是勞動委員牛二愣!

    牛委員是供銷社主任家獨苗,十六歲長得人高馬大。藍蓉又羞又惱,兩隻手亂抓亂撓,雙腳亂踢亂蹬,不大工夫掙扎不動了。牛二愣額上青筋暴突眼珠通紅,壓低聲音說:你依了我,往後再不分你苦活。說着停止揉捏,試圖解她的褲帶。

    藍蓉趁牛二愣不備,使盡渾身力氣扭頭咬住捂她嘴的中指。牛二愣疼得雙腳跳,騰出解褲帶的手掰她下巴,他越掰她咬得越緊,就象《鷸蚌相爭》裏蚌殼鉗住鳥喙。

    天暗下來,兩個人在濃密的玉米地僵持着。牛二愣疼得直冒冷汗,央求藍蓉放他脫身:不依拉倒,咬人幹嘛?

    淚水在藍蓉眼眶裏打轉。她不敢鬆口也不能說話,怕鬆開咬住的指頭,牛二愣再發飆,荒郊野外誰救她?

    牛二愣畢竟還嫩,跪下苦苦求饒:我認錯,求你饒一回。

    藍蓉仍不肯松。意識到僵持下去不是辦法,便指指地頭方向,示意他隨她走出玉米地。藍蓉緊緊咬住牛二愣手指,直牽到地頭才鬆開,吐出口紅紅的唾沫,揚手甩他個嘴巴喝令「滾!」

    牛二愣看着露骨頭的手指,帶哭腔罵道:不識抬舉,富農女子什麼了不起?

    藍蓉沒有向老師報告這可怕的經歷。她認定不會有結果——農業中學白手起家,釘耙鋤頭,鐵鍋水桶,煤油肥皂無不有求於牛家掌控的供銷社。再者一旦張揚出去,唾沫星飛濺受傷害的是她。何況牛二愣沒能把她怎麼樣,忍了吧。

    惹不起就躲。班上其他「二愣」們邪惡目光同樣可怕,她擔心可怕的事情再度發生,一個學期沒念完,便稱病退學。

    從「農中」退學後,哥哥藍樂圃常寄書給她,農作物栽培、畜禽飼養方面的都有,鼓勵她自學,知識越多越有力量。無奈她文化淺讀不懂,白天幹活累的半死不活,晚上打開書本就犯困。每天日出干到日落,掙的工分養不活自己。

    接到哥哥「農場收人速來」電報,藍蓉喜從天降!連夜步行四十里趕到火車站,晝夜兼程趕來毛山,生怕錯過改變命運的機會。

    藍蓉的鄰鋪叫葉小娜,身材纖弱面黃肌瘦,很少開口說話,目光呆滯飽含憂鬱。舅舅送給她一床破軍毯,才沒有睡光炕席。

    葉小娜去年蒙受巨大災難。清明前後父母浮腫病相繼棄世,堂叔幫她拆掉住房,變賣所有能換錢的東西,草草料理完後事。那時她在金華讀衛校,醫士班只差一年畢業。暑假寄居在堂叔家,浸泡在淚水裏度日。

    創辦的這所地區衛校停辦,兩百多學生被迫回家。衛校錄取線高出普通高中二十分,他們懷着畢業後「吃公家飯」的美夢,如今卻半道失學!

    葉小娜孤苦伶仃走投無路。唯一的親人舅舅牛秋石當過國民黨軍醫,後被俘判刑勞改,如今的身份是就業農工,領導用他一技之長,安排場衛生所上班。

    小娜寫信告訴舅舅,自己的路走到了盡頭,並未寄予得到救助的希望。

    想不到絕處逢生。牛秋石一次為孫軍湖書記做完正骨手法,抱碰碰運氣的心理,向書記談起自己無家無室、唯一亡妹的遺孤如今失學無家可歸。他拿出小娜的長信,眼露求助的神色。孫書記看完信當即表態:叫她來吧!念過兩年中專,跟着你實踐實踐,很快就成為有用之才。農場太缺有專業技能的人才了!

    人事科長給衛生所打電話,告訴牛秋石同意接受他外甥女來場。他激動得說不出話,電話里一個勁呵,呵,好,好,好,謝謝,謝謝!

    王化舉很喜歡馮永厚這名字。他父親老馮頭是農村車把式。毛山建場之初,就是他趕馬車接來於場長等幹部踏荒。去年農場成立招待所,老馮頭被調來打更。招待所只有他一個正式工,打掃房間拆洗被褥用農工家屬,於是人們叫他馮所長。老頭起初不好意思答應,後來習慣了不叫所長他便不高興。兒子馮永厚憨厚老實,有一張討人歡喜的娃娃臉。他的理想是試用結束學電工,將來靠技術吃飯。



二十四 初到毛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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