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煙雲 三 苦樂童年

    readx;    「江中」六零屆蔣樂生年齡最小,說起話童聲細嗓,還是沒有發育的孩子。畢業體檢身高一米四八,體重三十二公斤。因為瘦,一雙眼睛顯得格外大,見人總怯生生的,稚氣中不失靈氣。

    他出生在縣城以東牌樓村,上有三個姐姐樂齡樂雲樂華,下面兩個弟弟一個妹妹樂田樂梅樂谷,有個哥哥不到一歲夭折了。生他那年父親蔣慶餘三十六歲。

    蔣慶余怕這個兒子活不長,起名「樂生」。月子裏吃素燒香拜佛,祁求菩薩保佑「樂生」不死。也許這虔誠感動上蒼,羸弱的樂生終於活了下來。

    這孩子自幼聰明,三歲便識得百餘個字。父親把白紙裁成方糕大小,用毛筆寫上人手口刀牛羊,讀書識字水稻大豆等字詞製作成字塊,每天收工再累也教他認幾個字,樂生居然過目不忘。夏天晚上乘涼,一家人圍着笸籮剝玉米,父親用玉米粒當教具教他算加減,到上學時連簡單的乘除都會了。他最愛聽講故事,《岳母刺字》《孔融讓梨》《三國演義》《楊家將》等等,聽得入迷記得也牢,過後復講沒有太大出入。這些啟蒙教育激發了他強烈的求知慾,五歲進私立牌樓小學念書。

    小學校離家三里遠,原是本家大伯蔣四爹的私宅。兩排房舍前後各四間,前排瓦屋設四個教室,最早五十多個學生,後排草房住四奶奶和堂兄蔣樂朴一家。樂生出生那年,日本兵從江安城下鄉掃蕩,人們四散逃命,第二年蔣樂朴從曉莊師範畢業,騰出自家房舍,辦起這所小學自任校長。蔣校長喜歡樂生聰明,見他人小走不動路,囑咐年紀大些的學生輪流背他。

    自古以來,中國農民與貧窮和繁重的體力勞動如影隨形。蔣樂生伴着貧困和飢餓長大。無論合作化前自種自收,或加入高級社人民公社按工分分配,糧食總也不夠吃,一日三餐靠「代食品」充飢。童謠唱道:「今天巴(盼)明天巴,巴到三十夜(除夕),豆腐舀舀魚肉叉叉」。三分錢一隻雞蛋捨不得吃,縫補衣服買布買棉線,一日三餐離不開鹽,每月供應二兩棉籽油,火柴煤油孩子書本學雜費,所有開銷全靠雞屁股辛勤奉獻。很少有人刷牙,兒女訂親結婚等禮儀場合,用毛巾蘸鹽擦擦門牙就行;即便有牙刷全家共用一把,毛倒了也捨不得換,牙膏更是難得一見的奢侈品。洗衣裳用樹上結的皂莢,有病不看醫生硬挺,實在厲害討個偏方,或廟上求把香灰沖水喝。。。。。。拜年時人們相互恭喜發財,年年恭喜年年發不了財。

    樂生打記事起,過年都能得到一雙新布鞋。一進臘月,母親和姐姐用破布糊糨子,包上好看的「卜頁」邊,細麻繩沙拉沙拉釘鞋底,再買塊黑直貢呢做鞋面,上完鞋面打上木楦,不比賣的鞋差。全家每人一雙布鞋,過年算穿上了「新」。大年夜把新鞋放枕邊歡喜得睡不着,只盼天亮穿上「踏炮仗」,那種足下生輝的感覺使人興奮不已。因為每年只有一雙,這鞋便彌足珍貴。樂生讀小學初中無論寒暑冬夏,雨雪天從來打赤腳,哪怕腳丫凍得通紅。鞋夾在腋窩下,萬萬捨不得弄濕的。

    牌樓村孩子自有他們的歡樂。

    清明時節是放風箏的好時光。碧綠的麥苗正串高拔節,金黃色油菜花香氣撲鼻,田埂上淡紫色蠶豆花引來蝶舞蜂飛。藍天如一塊碩大的幕布,綴滿了五彩繽紛的風箏剪影。四方的五星的八角的,蝴蝶形蜈蚣形漂亮極了。樂生只有個很小的風箏,用麻線綁住彎成蝴蝶狀的篾片,糊上紅黑黃三色彩紙做的,拴上舊襪筒拆下來的紗線,微風天氣舉起它往空中一拋,拽着紗線繩頂風一跑,花蝴蝶便飛上藍天,背面襯着朵朵潔白的雲。全村最大的風箏要數東莊王留根西莊陸二年的,用麻繩而不是舊襪筒紗線拴着,隨風擺動的墜繩有三四尺長,八隻角上裝有開口葫蘆,悅耳的哨音幾里外都聽得見。

    夏日裏蘆葦環抱的大池塘碧波蕩漾,半邊水面種荷花菱角,另一半作天然泳場,一根繩索連結十幾段樹幹作分界線。孩子們曬得烏黑,不到知羞的年齡是不穿短褲的。游泳的比誰游得快浪花高;潛水的看誰水下憋的時間長;仰泳的肚皮浮在水面象皮球;更有藝高膽大者,敢從水車橫樑上往下跳。分界線另一邊荷花謝了,結出許多蓮蓬,菱秧下長出粉嫩的菱角。孩子們互相監督誰都不准越界——大人說蓮蓬下面有水鬼,專拖饞嘴小孩,沉進塘底污泥就得死!

    秋季水稻黃熟了,金燦燦的稻穗催生滿田滿野歡笑聲。人們「嗨吆」「嗨吆」號子連天把割下的稻捆挑回家,拆開均勻鋪在曬場上,接着就趕牛拉碌碡碾場了。白天下田割稻,碾場需連夜完成。一輪明月掛在灰藍色天上,星星快活地眨着眼睛,各家曬場傳出趕牛的吆喝聲,和碌碡轉動的吱扭聲。孩子們比開運動會還要興奮:幫大人打開稻捆鋪好場,就成了散發着清香的墊上運動好場地:摔交翻跟頭疊羅漢,捧起碾下的稻穀往脖子裏灌,順褲腿流淌下來,涼涼的穌穌的痒痒的。。。。。。

    最壯觀的是正月十五鬧元宵。江安農村有元宵節炸「麻串」習俗:把麥秸綑紮在木棒或竹棍上,做成二尺來長碗口粗的火把,淋上油渣稱之為「麻串」。天黑後點着圍繞自家田埂揮舞,邊舞邊拖着長腔喊順口溜:正月半炸麻串。麻無結菜無蟲。稻穀飽麥穗沉。如果說這前三句寓意祈盼豐收,後面的話則把他們的自私狹隘表達得淋漓盡致:別人家菜銅錢大,我家菜笸籮大;別人家挑一行,不夠老頭老婆嘗,我家挑一棵,闔家老少吃的暖和和。末了一句是最「缺德」的期盼:人家的婆娘生「叉叉」(女孩),我家婆娘生「掛掛(兒子)!

    炸「麻串」時大人舉火把在前,一幫小屁孩跟在後面。大人喊前半句孩子們答後半句,有唱有和有鬨笑。左鄰右舍遇一起,後三句就改口:「我家」一律改成「我倆家」,圖的是鄰里和睦皆大歡喜。

    夜色漸濃,一輪滿月掛中天,水銀似的月光把村落田野照得半朦朧半透明。村莊裏此起彼伏傳出歡慶節日的鞭炮聲,偶爾有煙花騰空而起,孩子們呼叫着煙花的名字:「滿天星」!「九條龍」!「雙蝴蝶」!曠野里上百個「麻串」在舞動,高高低低起起伏伏,火把燎着路邊枯茅草,燃起片片火苗,騰起串串火星。。。。。。

    解放第二年,政府接管了牌樓小學。新來的陳校長是教師中唯一的初中畢業生,其餘教師有教過私塾的先生,有關門歇業的商號帳房,有隻念五年級的鄉財經小舅子。每年三四十高小畢業生,連續三年沒一個考上初中。牌樓小學被稱為「光頭」學校。

    一九五四年,十一歲的蔣樂生考上紫玉初中「備取」第三名。陳校長喜滋滋登門對父親蔣慶余說:恭喜恭喜,你兒子取了!蔣樂生迫不及待要看通知書,校長說你是「備取」,等錄取生放棄入學才能遞補。蔣樂生一聽哇哇哭起來。

    父親勸他莫哭,說你年紀小,不行明年重考。陳校長說別發愁,今年發這麼大水,肯定有錄取生不上。我牌樓小學光頭帽子該摘了。蔣樂生問校長:為何人家錄取我備取?陳校長道:縣城周邊五個鄉,小學畢業生兩千多,只有紫玉初中招兩百個,你再多考一分就不會懸在半空了。

    蔣樂生攥起小拳頭,狠狠擂自己腦袋罵道:真該死!那道頂難的四則題算對了,得數點錯了小數點;語文改錯別字,難的我改對了,『知到』的『到』字卻忘了改!校長說粗心啊,這兩處起碼扣掉兩分!

    這教訓讓蔣樂生牢記一輩子!


    正當三個人有勸有哭不開交之際,門外上氣不接下氣跑進一個人,是去年小學畢業當老師的鄉長外甥。他氣喘吁吁報告陳校長,鄉長舅舅接到紫玉初中打來電話,通知牌樓村蔣樂生明天去報到。洪水衝垮橋樑郵遞員過不來,通知書無法送到。

    五四年秋天,蔣樂生告別兒時夥伴,進縣城紫玉初中讀書。

    從家到學校要走個把小時,三年初中一直早出晚歸走讀。頭一學期還好,從家帶點摻代食品的剩飯作午飯,或熟山芋南瓜胡蘿蔔充充飢;第二年統購統銷派下賣餘糧任務,「低標準瓜菜代」,粥稀得能照見人影,摻的菜葉胡蘿蔔纓等「代食品」越來越多,哪有剩飯可帶?

    每天一早喝兩大碗稀粥上路,每走一步肚子便「咕咚」一聲。七里多路兩泡尿一撒,人沒到學校肚子便已空癟。中午寄宿生開飯,為避免條件反射滲口水,他常拿本書到西小河沿去看,那兒幾棵垂柳樹蔭正濃。人沉進書本,飢餓感便輕了許多。

    一次撿飯票的經歷令他永生難忘。

    那是初二下學期一天中午開飯時刻。蔣樂生坐在柳蔭下石頭上,專心閱讀蘇聯小說《古麗雅的道路》。東風吹拂,一股濃烈的飯香隨風飄來直撲鼻翼。肚子不爭氣咕嚕嚕地響,腸子擰成麻花火辣辣疼。他抵禦不住飯香的誘惑,微閉雙眼合上書本,張大口吞咽隨風飄來的香味。涎水不覺順口角流下,「卜噠」一聲滴落書皮古麗雅俊俏的臉上。他睜開眼,忙用衣袖把書皮擦乾。只覺得眼前金星亂迸,身邊河水也在晃動。

    突然發現小河水面一團樹葉上,有張火柴盒大小的牛皮紙,飯票?他一躍而起,撅根樹枝鈎來一看,果然是張面值一角的飯票,它具有半斤糧票和一角錢的雙重價值,用它能買半斤米飯!他來不及多想,一路飛奔到食堂,把飯票舉向收拾鍋台的師傅說買飯。師傅見他不是寄宿生,問哪來的飯票?蔣樂生急中生智,平生第一次紅着臉撒謊說:「餓得凶,借同學的。」——昧下撿來的東西畢竟不光彩。師傅盛給一碗米飯,還白舀給一勺菜湯。幾分鐘風捲殘雲一掃而光。

    奇遇僅此一次。不管如何留意和期待,小河水面再沒有漂浮的飯票。

    每天下午的自由活動課,同學們都去操場打球鍛煉身體,他實在沒有力氣奔跑跳躍,貓在教室抓緊時間做作業,做完好趕緊回家,家裏兩頭豬每天得一板籃豬草。父母親姐姐下地幹活太累,挖豬草是他主動承擔的任務,作業以外的作業。

    飽受飢餓煎熬,蔣樂生矮瘦矮瘦臉黃黃的,正長身體的年歲不長個。儘管如此,每學期末成績報告單上,除體育外他門門功課全優。班主任評語每每贊他品學兼優,只是年復一年希望「家長妥善解決該生午飯問題」。

    班級開學習經驗交流會,班主任點他名介紹學習方法。他臉憋得通紅,低着頭說沒有經驗。老師再三啟發說談體會也行。他羞怯地囁嚅道:我沒有午飯吃,學習不好對不起肚子。

    五七年夏蔣樂生初中畢業,中考名列全縣第三,數學是唯一的滿分,一洗三年前「備取」的恥辱。

    那天他考完試,核對過標準答案趕回家。農曆的月底沒有月亮,烏雲壓頂伸手不見五指。路邊稻田黑浪翻滾蒼鬱如墨,蛙聲大作如萬鼓齊鳴。他深一腳淺一腳磕磕絆絆走着,忽見前方螢火蟲一閃一閃,朦朦朧朧現出道路輪廓。他心裏歡喜,自編打油詩吟誦起來:雲天野徑墨,稻海聽蛙鳴。螢火舞蹁遷,照我破夜行。

    一家人圍坐桌邊等他回來吃飯。進了家門父親問考得如何?他抿嘴笑笑,只回答一個字:好。

    他沉浸在自編的詩里,邊吃晚飯邊口中念念有詞,推敲末尾詩句的第一個字:「照」?「引」?「助」?「伴」?對了,「伴我破夜行」好。

    他覺得自己的詩有動有靜意境逼真,如氣勢恢宏的水墨畫,頗有點沾沾自喜。

    父親好生奇怪,這孩子怎麼啦?

    父親小時念過三年私塾,農閒讀過不少的書,熟記百首古詩。架不住再三追問,樂生把想好的詩念給他聽。父親聽罷不吱聲。點一鍋煙神情沮喪地說這詩不好。

    怎麼不好?樂生很詫異。

    父親不答。少頃搖搖頭自語道:螢火破夜?。。。。。路不好走哇!

    此後的二十年,蔣樂生歷經坎坷飽受磨難,時常憶起當年這不祥讖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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