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等待着一種到來,一種回返,一種幸福來臨的跡象。但或許鍾情人的註定身份是:我是等待之人。
——題記
三月天的江南,已經嫩芽新發。高牆牢籠的鐵窗口透出一絲絲的暖意。她在諸多的折磨後,氣若遊絲,惶惶然的不知所以,只是腦海里想到他,想到前年初見,也是這時節。他被派到這裏與組織對壘。他是自己的敵人。命運一開始,就給了他們這樣的無解的命題。
至今,她依舊記得他們初見,三月天的江南,嫩芽新發。在那茶樓上,他一襲戎裝。其時,他初掌兵權。少年英雄的氣息。而她當時的身份只是一所大學的大四學生。喜歡穿旗袍,面目純淨。
那茶樓里,不知道有誰犯了事,荷槍實彈的一群人就來了。她在瑟縮發抖的人群里,他便上來,一眼就看到她。只是淡掃一眼,漫不經心的驚鴻一瞥。
三日後,她回家,青石板的巷子,青苔微露。她怕滑到,一步一步小心翼翼。抬眉就瞥見他,沒有戎裝,一襲的襯衫,倒是瀟灑隨意。他在抽煙,說:「我想看看你。」
無端的開始,莫名其妙的來由。也許,那時,他就洞悉她的身份。她不得而知,因為他始終沒有說,也沒有問過她。
於是,無端開始的故事,就演變成平常的約會。他沒有事情的時候,就回來找她,衛戍們如臨大敵,學校也好,小鎮也好,大片的地段都得清空。
他們去茶樓喝茶,吃點心,去他的官邸聽戲,去馬場跑馬,或者就是呆在一間屋子裏,他斜靠在沙發里休息,而她在身邊,似乎就是最好的。
她其實不想應約,不同陣營的人,到底是不該。何況,她有談婚論嫁的人。
只是組織上看出端倪,看出他對她的迷戀。於是,這就成了拉鋸戰里的契機。於是,她肩負使命,他就成了她要接近的對象。
約會演變的結果,她終於住到他的官邸,上下都知道她是他的女人,稱她夫人。鐵血狠戾的領軍人物,有了心愛的女子。那神情柔軟如和風,對她說話,會有軟軟的語氣。
她記得雪舞風起,她怔怔地看雪花,說:「有些冷。」
他正在穿外套,說:「那我明天再去,在這陪你。」
那時,真的很冷,他走過來,將她的手放在掌中,溫暖瞬間四溢。那時,白晃晃的雪落了一地,她有些晃神,想:也許女子根本就不適合做這種工作,越久就越泥足深陷。
她怕打雷,如果氣象台說可能有雷,他就一定會趕回來,陪在她身邊,吃飯、聊天,輕輕擁她入睡。
她喜歡吃什麼,他在外吃到。總是要帶給她,或者空了,直接帶她去。無論多少的勸諫:紅顏禍水,此地乃敵人活動頻繁地,這女子來歷不明。
她一概不理。
那時候,每一分每一秒,他似乎都只想到她,只有她。
這日子,一段一段的華美,鋪排開來,全然是幸福得讓人不忍眨眼,怕一眨眼,一切都如煙雲消散。她開始害怕,因為她許多時候都在想念他。他的神情、他的聲音、他的溫情,他身上清新的氣息。他不在官邸,她百無聊賴,便會覺得一切都不自在,心像是空落落一遍。
她越想就越害怕,一方面她擔負使命,另一方面,她是有未婚夫。只是,她漸漸忘卻了未婚夫,時常陡然驚心才想起自己是有婚約的人,那個男子是自己革命的戰友。好多時候,她不知道是有意無意總是忘記自己肩負使命。
這是一個間諜頹敗的開始,死亡的徵兆。
微雨的黃暈,她常常坐在窗口看遠處,天惶惶不可終的,看不到出路。
於是,她一轉身,就開始抗拒他。在他說去看風景時,冷冷地說:「倦了。」轉身回屋休息;在他眉飛色舞說什麼地方有好吃的時,她說:「沒胃口。」或者直接回答「已經吃過了」;雷雨夜,她害怕那一聲聲的悶雷,但還是倔強地不在他的懷裏,在他擁她入懷時,他斷然推開。甚至,毅然抗拒要孩子。
他到底縱容她,耐心極好,連他的侍從都私下說:「從沒見過他那樣柔和。」
因為他寵溺,她自由出入任何地方,情報一份兒一份兒出去,不久就可以聽到他節節敗退。他越來越忙,偶爾抽空回來陪她吃飯,又匆匆離去。
她終於發現了寂寞。原來一個人是不寂寞的,如同以前的歲月,從來沒有感到一天會那樣漫長。但是,心裏裝了一個人後,便能感覺到寂寞了。
組織上自然也表揚她,說只要下一次的行動,就可以連根拔除這人。敵人中最狠戾而狡猾的存在。
她的心亂了。
新的佈防很容易拿到。她畢竟是個優秀的間諜,如果不遇見這樣一個人,她根本就是個終結者。她拿了佈防圖在屋內,遲遲沒有送出去。組織上一催再催,說情勢危急,這是你死我亡的一戰,速度要快。
她掙扎了一整夜,沒有睡,天明時,將那份兒情報送出去。他也開了一夜的會,天大亮時才回來。一入房間就抱住她,說:「我讓人送你去國外。」
她一聽,淚簌簌地流,反手將他抱緊。這是她第一次這樣主動地擁抱他。
「怎了?」他問。
「我不走。」她說。
「傻。這一戰過後,我就接你回來。」他說,手撫過她的臉龐,陡然驚訝:「你頭髮怎麼白了?」
她看鏡中,兩鬢有幾縷白髮。低了頭,說:「不知道。」其時,她二十六歲,離生日還差十五天。
他堅持要送她走,她這一次倒是倔強了,堅決不走。因為,她知道自己愛上這個人,這一戰他一敗塗地,必然逃不過死,她不負組織,可是要陪他去死。
他拗不過她,只將她抱在懷裏,緊緊地擁抱,說:「你真傻,你在這裏死路一條。」
她搖搖頭,什麼話都不說。大戰開始,隆隆的炮火,盤旋的飛機,全城尖銳的槍聲。那些戰火就在這座千年的古城外綿延,驚心的痛。她坐在屋裏,穿絲質的旗袍,衣襟上繡大朵的山茶,盤了頭髮,化了妝,那臉色如同艷麗的桃花。
戰火持續了三個小時,終於熄滅。她心一寸寸都冰涼,坐了一陣子,聽到樓下有聲響,她陡然站起身,猛然推開門,喊:「來人,來人。」
人來了,是他的侍從以及他的幕僚長。
那人輕輕一笑,說:「林小姐,謝謝你的幫助,這一戰,我們贏得很暢快。」
那人平素恭敬地稱她「夫人」,如今這稱呼,她終於知道自己的身份被發現。其實,她早不在乎這個了。因為本來就已經下了決心求死。束手就擒。
被帶走前,她問:「他怎麼樣了?」
「不勞你費心。」幕僚長回答。
她一言不發,甩開他們的手,說:「我自己走。」就這一樣一步一步走出這住了兩年的,他的官邸。
而剛剛結束這一戰的他,站在那高樓上,想起那一句:「宛轉蛾眉馬前死」,他自然比當年的李隆基更有魄力,可是,他依舊不能阻止他的部下將找出的間諜查辦。
各種折磨,逼問她。只是要她說出那未曾摧毀的聯絡站。抱着必死決心的她,怎麼可以說出來?這世上沒有什麼可以留戀。
鑽心的疼痛,各種刑罰。她一一承受。像折磨她的人也累了,有兩天,沒有人來管她。她只覺得冷。惶惶之間,像是回到那他們的房間,他放歌曲「小妹妹唱歌郎奏琴」,她在一旁和,他走過來抱她,有些無奈地說:「你是我的。可為什麼不愛我。」
她聽得驚心。原來,他從來不覺得她愛他。
她低頭不語,後來逼他問急了,她就說:「誰讓你出現得那麼遲。」
那句話,有些撒嬌,但卻是她心裏難受。如果,他能在她投身間諜前遇見,那麼一切都不同。
「你拿時間去衡量。」他咬牙切齒。
「你怎麼知道我不愛你?你都看不到麼?」她在心裏輕聲說,耳畔似乎有牢房門被打開的聲音。
她已經不太睜得開眼睛去看是誰來了,隱隱約約地想到曾有人說:「就這一兩天執行吧。」
他終究是下令處決她了。他果然還是殺伐決斷都狠戾的人。可是,是他來了,抱了她,身上還是那種清香。他喊:「靜兒。」
眼淚簌簌流,她睜不開眼去瞧他了,只用力點點頭。
「你說,你說,你沒有什麼話對我說麼?」他問,第一次這樣失態,像是個孩子。他不敢來看她,可是這十天,沒有一刻不想她。
她想告訴他,她愛他。卻轉念想:這種境況說了這話,到底是讓他認為她不夠為了活命。她愛他,那樣純淨。
所以,她搖搖頭,良久,才用力睜開眼。好久,才看到他的臉,瘦削得很,她張張唇,說:「對不起。」
他一言不發,就那樣抱着她。旁邊有侍從官在催促:「時辰到了。該執行了。」
「滾。」他吼。她想:死在他懷裏,其實是最好的結局。於是閉上眼,在昏迷之前,她終於明白:這麼多天這樣撐着,不過想再見他一面罷了。
如今,心愿已了。不留遺憾,她頹然閉上眼,黑暗如潮水頓時吞沒她。
十一月,香港大雨
臨江的咖啡館,沒有旁的人。她坐窗邊,對面的是他。清瘦的臉,他說:「明天,你去美國。」
她不語,低頭喝咖啡。他終究沒有下狠手,讓她活了,給了她別的身份。可是,他們再也回不到從前。
他說:「我給了你時間和機會,你卻一點一點地耗盡我的忍耐和愛情。」他的臉上全是疏離。
她想,如果自己死了,他是不是就會常常想着自己。但是,她靜默不語,素雅的旗袍上綴滿了細碎的花朵,殘缺不全的圖案。
兩人喝了一個下午的咖啡。終於,雨停了,他起身,轉身之前,問:「你沒有什麼話對我說麼?以後永不相見了。」他一字一頓咬得很重。
她苦笑,說:「這算是給我說遺言的機會?」
「算是。」他說。
她站起身,穿好大衣,因為下雨微寒,骨頭痛。然後,她走過去,在他面前,說:「我愛你。」
這麼多時候,她猶猶豫豫,內心彷徨,思前想後,沒有出口的話,這一刻,終於是說了。他片刻的愣,繼而是諷刺一笑,然後平靜地說:「晚了。」
她看着他,心裏那種痛比那時在牢籠里的痛更甚。她卻還是從容地說:「再見。」然後,她還想說兩個字,動了動唇,但沒有說出來,於是轉身往樓下走。
十一月,風和日麗,香港碼頭
船已經開出好長一段距離,那城市漸漸看不見。她站在那裏看了良久,直到只有海天茫茫,她才慢騰騰走回船艙里。
她在最後說「我愛你,再見」,其實後面還有他永遠不知道的兩個字:等你。
分別之後,異國他鄉,酒暖回憶思念瘦,她這一生要做的事不過就是那兩個字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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