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婉兒梳妝一番下樓,葉瑾之跟陳澤林在客廳里下象棋。據說原本是要下圍棋,可因為怕時間太長,就選了軍棋。蘇婉兒走到客廳時,一局棋剛好終了,也不知道是誰勝負,葉瑾之已經在往盒子裏裝棋子。
蘇婉兒看了陳澤林一眼,喊了一聲:「爸。」
陳澤林「嗯」了一聲,也沒說別的話,只對葉瑾之說:「你們速度去辦。也不要忘了該走的程序都走了,該要的風俗也不要落下。」
「六叔放心。我不會委屈敏華的。」葉瑾之語氣波瀾不驚,如同那秋水長天,似乎他是真心實意要娶她的。
「你是有分寸的人。我不擔心。」陳澤林點點頭,又掃了蘇婉兒一眼,說:「我只怕敏華又耍性子了。這孩子,心眼好,就是脾氣倔。」
「我會讓着她的。六叔放心。」葉瑾之說,轉過臉來看她,一臉淡淡的笑。他膚色其實很好,配上這種笑,倒真是無公害的純良模樣。不過,他會讓着人?與他短兵相接過幾次的蘇婉兒可不這樣覺得。所以,她覺得他的笑陰風陣陣的。
「那就勞煩瑾之了。行了,你們早去早回吧。我去看看爺爺。」陳澤林揮揮手,轉身往陳老狐狸的房間走去,自始至終,都沒有看過蘇婉兒一眼。
葉瑾之也不說話,只徑直走出去開車。陳麗抱了一隻雪白的貓從外面走進來,掃她一眼,說:「我真同情你。」
蘇婉兒不理會,只看窗外盛大的日光,將素綠的窗簾映得透綠,顯出不一樣的活力來。對於不喜歡的人就無視,這是小時候起就慣常用的方法。所以,她看窗外風景,無視陳麗。
不過,陳麗到底是存心奚落找茬。並沒有因為蘇婉兒的晾曬就自動退卻。於是,在短暫的沉默後,她又蓄積了勇氣,繼續說:「圈內人都知道葉家四少葉瑾之有相戀六年的戀人嚴清雅。當然。葉家不會讓一個破產商人的女兒進入葉家。葉瑾之和嚴清雅恐怕都清楚,要有怎樣魄力才可能做到像董小葵和許仲霖那樣。不過,我雖然不喜歡董小葵,但我也不得不承認,她不是平常人。」
「我對別人的家事不感興趣。這些。你說給感興趣的人聽吧。」蘇婉兒轉過臉來掃她一眼。她穿一件粉色的大衣,有褶皺的荷葉袖口,長發綰了起來,又扎了小馬尾,小臉蛋也是十分嬌俏可愛。可是,蘇婉兒橫豎看她都覺得不好看。
「別看了,葉瑾之往車庫那邊去,大約是要回家了。這裏只有你跟我,你就不用遮掩了。」陳麗說,繼續撥弄手中的貓咪毛髮。貓咪在她的掌心裏,呼哧呼哧地睡得香。
蘇婉兒懶得說葉瑾之只是去開車,然後跟自己一起去民政局拿結婚證,她向來不是招搖的女人,何況這事越少人知道越好,本來就不是找到真愛要喜結連理的。所以,她還是以沉默應對,並且默默站起身,準備到門外去等葉瑾之開車出來。誰知道她剛走出來,站在日光明媚的花圃前。陳麗也抱了貓咪出來,在一旁的石凳子上坐下,冷笑一聲,說:「像你這樣的在貧民窟里長大的女人。禮儀與見識都差得多。葉瑾之會看上你,答應娶你?你別得意忘形,忘了自己的出身,忘了自己的身份,那樣可是死得很慘的。」
蘇婉兒斜睨她一眼,神色淡然含笑。說:「二姐教養真好。懂得自省,自審啊。那麼,懂得自律,懂得尊重他人麼?」
蘇婉兒神色平靜,語氣淡然,但那抑揚頓挫里全是暗藏的咄咄逼人。陳麗眉頭一挑,說:「你別以為葉家不知道你的來歷。你即便又陳家的血脈,也沒有陳家的教養。葉家才不管這些呢。」
「雖然你說話向來不好聽,不過還是多謝你不好聽的警告。現在,你可以進去了。」蘇婉兒說,她不想過多跟陳麗爭執,她也是個可憐的人。
本來在陳家,陳麗就不怎麼惹人喜歡,連同陳老狐狸都沒讓她入族譜排華字輩。陳昭華曾說過,陳子秀也是入族譜排華字輩的,因為是後來入的,雖然她在陳家族譜叫陳穎華,但大家還是習慣了叫她子秀。陳錦華雖然是抱錯的,但因為乖巧伶俐也是入了陳家華字輩的,至於自己也是一回來就入了華字輩。也許,這就是陳麗處處不喜歡自己的原因吧。
也是可憐人!蘇婉兒在心裏輕嘆,不想與陳麗過多衝突,於是大步往花廊那邊走,只要看到葉瑾之開車出來,就立馬過去。
誰知道陳麗似乎很不解氣,不屈不撓地跟過來,語速極快,還帶着幸災樂禍:「葉瑾之娶你,不過就是拿你做擋箭牌,做個掛名老婆,他跟嚴清雅雙宿雙棲。而你——,如花歲月,就要守活寡。然後,不是這樣死去,就是紅杏出牆,成就千古罵名。作為你的姐姐,我真是很同情你。」
「多謝你的分析,姐姐。」蘇婉兒轉過身來,目光凌厲地對着陳麗,說:「現在請你立刻從我面前消失。」
「這是陳家花園,你有什麼資格?你那老娘也是不被陳家承認的,是六叔可憐她。現在還在燒什麼紙錢,弄得家裏不寧。真是愚昧到極點的母女倆。」陳麗也不甘示弱,怒目圓瞪,語氣已經失去該有的教養。
蘇婉兒覺得不能跟她說下去,不然,這人會越來越瘋。於是,不再說話,只想轉身大步直接去車庫找葉瑾之。可她還沒有轉身,就看到陳麗臉上尷尬,眼神有些閃爍。
「陳麗小姐是在擔心舍妹?」身後響起葉瑾之的聲音。自己怎麼沒有聽見車聲。蘇婉兒不由得回頭,看到葉瑾之雙手插袋站在那廊檐下,並沒有開車。
「是——啊。」陳麗語氣生硬,不由得往後退了一步,抱得她的白貓喵嗚地叫了一聲,似乎是在不安地抗議。
「那你就不要操這份兒心,尤其是以詆毀我葉瑾之的人格來做的警告與推測,就沒必要了。我會給她幸福的。而你——,眼下最重要的是能找到一個敢真心娶你的人。」葉瑾之緩緩走過來,站在蘇婉兒身邊。還拉住她的手,說:「而她,我會給她興趣的。」
陳麗一臉青了,她站在當場。一句話都沒有說,只有她懷中貓叫了幾聲。
蘇婉兒不是聖母類型的人,但這一刻竟然有些同情陳麗,這樣針尖麥芒的活着方式,只是想證明自己的存在吧。這世上最可憐的不是落魄到底的哪一類。而是明明衣着華美可做什麼都不被人承認的哪一類。看來,以後還是少跟陳麗同時出現,自己就是她可憐可笑的證據了。
「瑾之,你不是去開車了麼?車呢?」蘇婉兒問,儘量忽略陳麗,讓她不那麼尷尬。
「剛剛去了洗手間。這會兒,我們一起去車庫。」葉瑾之回答,語氣柔和。不知情的人看起來,還真以為他們是一對戀人。
「好。」蘇婉兒回答,她也正想離開這是非地。於是任由葉瑾之牽着她走過葉子有些泛黃的綠色長廊,看到日光下細細碎碎的影子。她忽然覺得這像是很多年前,自己去小學報名,爸爸就是這樣牽着她去的。那學校也有一個長廊是鐵架子搭起來,藤蔓交錯在鐵架子上,遮擋西北猛烈的日光。那些日光也細細碎碎地落下來在地上,泛起刺目的光。但她卻是極其高興的。
是啊,那時,極其高興,覺得自己的未來正在前方閃閃發亮。
「跟不熟的人一起做戲。要專心點。別走神。」葉瑾之低聲說,用力捏了她的手一下。
蘇婉兒這才恍然醒來,看已經穿過長廊,來到車庫門前。葉瑾之放開她的手。去開車出來。蘇婉兒這一次坐了副駕駛。
車速不緊不慢,十分穩妥。日光很刺目,蘇婉兒覺得有些昏昏欲睡,卻還是覺得睡着是一件失禮的事。如果身旁是陳昭華,她大約敢肆無忌憚,可是身旁是不太熟悉的葉瑾之。那只有忍着。不過眼皮總是搭來搭去,於是到後來,蘇婉兒不由得找話說來提神,她問出疑問:「你做事那麼謹慎,根本不可能去拿車的中途才想起去洗手間的。」
葉瑾之一聽,輕笑一聲,說:「丫頭,你難得會誇人。」
「是你誤會了。我向來是個處事看人都很公平的人。你這句話倒是將我看得小氣了。」蘇婉兒委屈地說。不由得看他一眼,沒想到他的側臉還很好看。不過,比起葉雲嘉來,似乎還是葉老七好看一些。
葉瑾之只專注看前方的路,倒是沒有笑,神色說不上嚴肅,但就是很平靜,語氣也平靜,說:「你的意思是讓我道歉?」
「小事了。讓你道歉,這又得是看低人了。」蘇婉兒說。忽然覺得原來跟葉瑾之說話也是有輕鬆一點的時候。
「你這丫頭倒是伶牙俐齒的,每一句都暗地指責我了。」葉瑾之說,語氣裏帶了一點點的笑,像極了四月天裏的和風。
「你倒又誤會了。原本是我在詢問你的,你卻精得很,就是不回答我。」蘇婉兒有點撒嬌的意味。因為她覺得這話題說多了,像是要往擦槍走火的方向發展。自己與他之間好不容易暫時性停火,如果戰火重燃是多麼傷感的一件事啊。
「你都知道了還問。」葉瑾之回答。
蘇婉兒沒有說話,暗想葉瑾之果然是看到陳麗進來,一直躲在暗處瞧,聽他們對話吧。虧得自己沒有說出什麼不應該的話來。
「好了。我不說人是非,只是她曾在花園對我說『我家妹子自小流落在外,在貧民窟長大,禮儀自然差勁,葉四哥要好多擔待才是』。這話是實話麼?」葉瑾之漫不經心地問。
蘇婉兒倒是平靜,她早料到陳麗會這麼做的。她靠在椅背上,看着前方的不斷延伸的路,過了好一會兒,才問:「葉先生對於人的判定,她是如何長大的,這個很重要嗎?」
「只是出於關心,冒昧問起而已。」葉瑾之回答。
蘇婉兒輕輕一笑,說:「那葉先生想必已經知道答案了。這些又是無足輕重的事。我就不必多說了。」
「好。」葉瑾之回答。
車內再度安靜,蘇婉兒卻真沒有睡意了。不由得動手選音樂,卻全是鋼琴曲,知名的。不知名的。她隨手放了一首,淡淡的鋼琴聲如同流水一般在車內流淌。車在高架橋上似乎在勻速運動。
鋼琴曲一首接着一首,後來,就在蘇婉兒快要昏昏欲睡的時候。居然出現一首英文歌《 I KNEW I LOVED YOU》,蘇婉兒一下子來了精神。她可記得這是野人花園的歌,剛上大學那一會兒,很多男生練習以此為追女生的必唱曲目。蘇婉兒當時聽多了,仔細看那歌詞。但是十分喜歡。她其實想來只喜歡外文歌曲的音樂,並不喜歡歌詞。但是,這一首,她是連同詞也喜歡的。她曾想:如果有一天,有人這樣對自己說,無論是中文還是英文,或者別的語言,那都將是最幸福的事。所以每次聽到這首歌以及林憶蓮那首《至少還有你》,她都會有熱淚盈眶的衝動。
蘇婉兒靠在椅背上,靜靜聽着。不由得輕輕轉頭看葉瑾之。暗想:如果身旁坐的是自己愛的人,那多好。可是這個人,註定只是個過客。
她有些落寞轉過臉看前方,車卻拐下了高架橋,進入市區。葉瑾之簡單地說是去有熟人的民政局,那樣事情會好辦。蘇婉兒在這北地人生地不熟,也只能任由他去處理,所以,只是點頭,說:「你處理就好了。」
「你不怕我做手腳。弄假成真,反悔?」葉瑾之忽然問。
蘇婉兒一愣,誰說她不怕了,只是華山只此一條路。她沒別的選擇。她這一愣,葉瑾之卻將車停在一邊,說:「你等我。」
「做啥。」蘇婉兒忽然有些慌,怕他離開了,會有別的打算,會真的反悔。
葉瑾之看了看她。忽然戲謔地說:「你怎麼像個怕爹媽離開的小娃?行了,既然是做戲,道具總要的。我去買些喜糖禮包之類的。」
「哦。我陪你去。」蘇婉兒回答,這才略微放心,只是看他,微微失神,怎麼覺得這真像是要結婚。
「我看你有些累,在車裏休息一下。我很快回來。」他說,並沒有讓蘇婉兒多說,大踏步往旁邊的商場去了。
蘇婉兒哪裏有什麼睡意,即便是先前疲倦,這會兒也全沒了。她密切注視商場門口的一舉一動,並且認定葉瑾之半小時不出來,就開始給他打電話。她甚至還檢查了電話是不是有電。
在這等待中,蘇婉兒忽然從觀後鏡里看到不遠處的路邊停了一輛車。那裏停車倒不是很稀奇,但蘇婉兒有個壞毛病,特別怕死什麼的。所以,坐在車上,如果不是很疲憊,她基本上都要看看前後左右的人。話說,那一輛黑色的奧迪似乎是在剛剛高架橋上就有看到,那車又不是京城的牌照,於是一眼就能看出來。
她心裏一緊,想起那一天也有跟蹤自己和陳昭華車的豐田,似乎是許仲霖的人搞定的,聽陳昭華說,那幾個南方人死活不肯招認,只說自己好端端地行駛在路上。許仲霖的職位在那裏,也不好用其他手段,只暗地裏吩咐他的手下去查這幾個人,回話是說很快有消息。
不知道有消息了沒有。今早打陳昭華的電話也沒有人。如今,這身後這奧迪莫不是又是跟蹤的?她有些緊張,又給陳昭華打電話,依舊處於關機中。
四哥到底出什麼事了?蘇婉兒一瞬間害怕起來。正在這時,葉瑾之倒是提了一個大紅的手提袋過來,拉開車門就放到後座,說:「現在商場服務真好,喜糖包得如此精緻。」
蘇婉兒看到葉瑾之過來,鬆了一口氣,心裏越發擔心陳昭華,所以有點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葉瑾之發動車子時,問了一句:「怎麼了?看你有些不對勁,難道要悔婚?」
蘇婉兒搖搖頭,說:「我看後面那車一直跟着我們。」
「一直跟着?」葉瑾之也不由得看那車。
「是的。在高速上,高架橋上,都在我們身後。」蘇婉兒也看過去,葉瑾之發動車子開出一段距離,那車也緩緩開動跟過來。
葉瑾之忽然沒說話。蘇婉兒繼續說:「前次在許仲霖和董小葵的婚禮上下來,也有車跟蹤我和四哥。許仲霖派人處理的。」
「什麼結果?」葉瑾之也問,不由得看看身後那車。
「問不出什麼。對方抵死不承認,只說自己是觀光客,來旅行的,又不是跟蹤誰。沒有證據。不過,許仲霖派人去查,大約結果只告訴我四哥吧。」蘇婉兒說到這裏,忽然輕嘆一聲,咬了咬嘴唇說:「其實,我很擔心我四哥。我今天打了一天的電話,都在關機中。他公司電話也沒人接。」
葉瑾之沒有理會蘇婉兒,只是打了個電話低聲說有人跟蹤他,務必查清底細,不必打草驚蛇。並且報了地點與車牌。
等掛上電話,葉瑾之這才說了一句:「你放心,你四哥歷來詭計多端,就算全世界的人都有事,他也死不了的。」
蘇婉兒原本擔心陳昭華,聽得葉瑾之這樣說,火蹭蹭冒,不由得怒視他。
葉瑾之像是沒事人一樣,徑直拐了彎,唰地拉開車門,又出於禮貌轉過來拉開車門,不咸不淡地說:「到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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