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晚,昌東沒有下地窖睡,葉流西讓肥唐把皮影戲箱送上去,順便把老簽三個人的鋪蓋卷也扔上去。
有時候,男人的心比女人軟,肥唐居然為難了一下,吭吭哧哧:「西姐,萬一人架子再來,這老弱婦孺的……」
葉流西看出來了,肥唐的壞心眼僅限於坑蒙拐騙,只要不流血不傷人,半個香港他都敢貪,但一旦動真格的,他就懵了。
丁柳圓瞪了眼,說:「老弱婦孺怎麼了,做了不要臉的事,活該得點報應。再說了,東哥不也在上面嗎?東哥能睡,他們不能?嬌貴給誰看呢?」
倒也是,再說下去顯得自己立場不正確,肥唐抱提着東西走了。
葉流西斜乜了丁柳一眼:「小柳兒說話挺中聽的啊。」
丁柳得了葉流西誇獎,心花怒放,她打小混場子、打群架,就喜歡行事狠辣不黏糯的人物,覺得給這樣的人當狗腿子也光榮。
既然被誇「說話中聽」,她就繼續說。
「單留那三個人在外頭,我還怕呢,萬一又搞出什麼事來——有東哥看着也挺好的,他們不敢亂來,我們也睡個好覺。」
她舒舒服服躺下去:「西姐,你既然累了,也早點休息。」
葉流西睡不着。
肥唐回來的時候跟她說,昌東沒跟他講話,拿出皮子就上手刻了——這程序不對,昌東之前跟她說過,皮子刻之前,最好燜一下,把皮子和熱毛巾一起送進膠袋裏扎口,皮子被熱氣燜軟了,才方便下刀。
怎麼能拿出來就上手呢,尖刀對硬皮,一刀刀都是互相折磨,人也辛苦。
後半夜,地窖里的呼吸聲沉緩勻長,葉流西翻身向外,看到身側空鋪位上,那個被她拽歪的蓋毯。
她把蓋毯拖過來,拿手指一下下戳,把歪出的地方一點點戳回去,又戳成形似方正的豆腐塊。
第二天,算是原地休整,是人就得吃飯,肥唐被派去管後勤,阿禾她們都歸他指使。
葉流西說:「我管你是打是罵,總之到點飯就得端上來。」
又吩咐所有人不許打擾昌東:「就當他不存在好了,飯照送,吃不吃隨他,他講話就跟他說,他不講你們就別唧歪。」
丁柳問她:「為什麼啊?」
葉流西嫣然一笑:「我就不說,急死你。」
這話也就只能暫時敷衍,誰也不是傻子,昌東給孔央起了墳,人又大反常態,長眼睛的人都能看到。
吃飯時,肥唐跟丁柳湊在一起嘀咕,兩人昨晚合作得好,丁柳打翻一個,肥唐就過去砸趴一個,戰鬥情誼迅速拉近雙方關係。
丁柳:「聽說別的人架子都燒了,只這個單獨燒的,燒了之後還有墳,為什麼?就因為她是個女的?」
肥唐說:「我也不知道,昨天肯定還出了別的事,不然我東哥不會那樣。」
……
高深坐在邊上,悶頭喝着米粥,偶爾看一眼肥唐,他不嫉妒,就是羨慕:明明起初,他跟小柳兒最熟,可現在,她對誰都一團親熱,只他像個外人。
葉流西沒去看昌東,她知道他就在半塌的一間偏房裏,沉默地刻皮影,但她不去看,看了也做不了什麼,她覺得自己天生不會說安慰的話。
她提着刀,帶了瓶礦泉水,把老簽叫出院子,一路走,走到沙棗樹下,然後坐倒。
樹下有塊半突的石頭,葉流西擰開礦泉水,往石面上倒了點,開始磨刀。
老簽面色慘白,雙腿如抖篩,看婆娑大樹,覺得下一秒自己就會血濺當場。
葉流西磨到中途,說:「坐吧,我昨天跟人架子打架,渾身酸疼,今天很累……看得出來我累嗎?」
老簽不知道該怎麼答。
「我一累,就不喜歡說話,但又特別喜歡聽別人講話,這樣,咱們來玩個遊戲,你說,我聽。我只問一句,你就要把相關的都說出來,不要讓我再提問,我問一次,你就減一分。」
老簽瞥了眼刀刃,後頸掠過一線涼意:減分減得多了會怎樣?腦袋跟身子分家嗎?
「別慌,問的都是大家知道的事,但同一件事,不同人說出來,味道不一樣……這人架子,是單這裏有呢,還是哪都有?」
老簽馬上答:「單這裏有!」
葉流西抬了下眼皮。
老簽醒悟:她說了「不喜歡說話」,那就表示,他要多多地講,事無巨細,講得越多,才越合她心意。
他急急開口:「因為眼冢只在這一帶出沒,這一帶的雅丹跟別處都不一樣,是白撲撲的顏色,鹽分多,眼冢喜歡舔這個味道……」
葉流西心裏一動。
這也就是說,關內的地形地貌,跟關外是相似的。
難怪這麼快遭遇孔央,那張照片,昌東只看一眼,就認出是在白龍堆,這判斷是沒錯的——唯一的失誤在於,照片上的白龍堆,並非存在於現實世界,還需要過一道門。
她說:「那先講眼冢。」
老簽腦袋裏嗡了一聲:扣1分了。
他定了定神,搜腸刮肚:「眼冢,是傳說里的妖,這妖大部分時候,都是沉睡的,睡的時間不定,有時幾十年,有時上百年,所以雖然這地方鬧過眼冢,但還會有人住,因為你鬧不准它什麼時候醒,萬一運氣好,一輩子都不會遇上。」
「長得跟人一樣,但它的一隻眼睛,是可以吃人的,以眼為冢,相當於是個亂葬場。」
「一開始,它裝作是村子裏的外來人住下,但漸漸的,村里人就越來越少,找不到血、找不到骨頭,就是一天天少人。」
葉流西沒吭聲,她想起夢裏那隻吞掉人的眼睛,還有鬆開的鞋帶。
「可是也不能無休止地吃,吃的越多,眼睛越重,重到它走不動路的時候,它就回到雅丹,在土台上挖個洞,舊眼珠子掉進去,埋起來,它會長出新眼珠子,再去禍害人。」
「那個舊眼珠子,跟雅丹土台融合在一起,就是一個戾氣橫生的活墳,也想飲血、吃人,又走不動路,久而久之,這樣的墳多了,那片雅丹就成了人人都怕的地方,被稱作屍堆雅丹了。」
「眼冢沉睡的時候,據說就是在屍堆雅丹的保護之下,那些活墳,就是它為自己佈下的守衛,人不敢靠近,萬一靠近,被活墳吸附,就可能變成人架子。人架子晝伏夜出,嗜血吃人,屍堆雅丹附近,就更成了禁區了。」
明白了,難怪阿禾說,鬧過眼冢的地方,就會有人架子,這兩者,根本就是相輔相生的。
葉流西問:「人架子能活多久?」
老簽喉頭髮緊:扣2分了。
「新長成的人架子都是青壯,五六年之後就老邁了,會被後來的分而食之,這種反正不是人,也沒人性的。」
他生怕葉流西再問,絞盡腦汁:「其實……人架子也不是十個里出一個,這就像孵蛋,總有孵不成的……生小人架子這種事,也是混傳的,生下來怎麼養啊,還不是又被撕了吃了……」
葉流西忽然想到了什麼:「不對啊。」
老簽心裏一突,說話都結巴了:「怎麼就不……不對了?」
葉流西說:「人不敢靠近,活墳不能動,人架子不能繁衍,又不會抓人回去餵活墳——按照這個邏輯,至多十年,人架子也就絕了。」
很簡單的道理,沒有來源就是切斷了頭,自己不出產就是沒了後路,現有的人架子五六年功夫也就死光了,周圍又是滅門絕戶的荒村,這要等多少年才能等到又一個誤入屍堆雅丹的倒霉蛋?
除非……是有人投餵。
接下來的兩天,繼續休整,葉流西照舊玩「遊戲」,老簽、阿禾、薯條都各自被扣分,每天戰戰兢兢,頭上頂着越積越多的負數,不知道會迎來怎樣可怕的結果。
幾輪下來,發現能提供最多乾貨的,還是老簽,但也僅此而已了,他也就是個算命的。
每次被問住了,老簽就會說:「你去市集啊。」
市集就是有更多人聚居的地方。
據說那裏有電,利用風力或者太陽能,小規模發電,不連續供應;可以看小電影,在電腦或者電視dvd上放,雖然來回就那麼些,近兩年也沒上新,但還是受很多人追捧;有車,汽車很少人開得起,因為油太貴……
開得起車的有三種人。
握有武力的,前身可以追溯到羽林衛。
能降妖的,前身自然是方士。
以及……叛亂的。
怪不得世道不好。
但老簽有一點說對了,是得去市集,平頭百姓間流傳的,只是道聽途說,真正的秘密,要到重要的人那裏去找,比如,怎麼樣才能出關。
雖然這兩天,她一次都沒有去看過昌東,但這不耽誤她知道昌東的情況,因為肥唐一次比一次火燒火燎。
「西姐,我東哥到底怎麼回事啊?就算他想當藝術家,也不能不吃飯吧?」
「窩在那,一動不動,一聲不吭,就知道刻皮子,你又不讓我們說話,憋死我了,不行,我得勸勸他。」
葉流西說:「你敢!」
頓了頓補充:「你送飯不管用的話,就讓高深或者丁柳去送,但誰都別說廢話。」
高深和丁柳送的結果,跟肥唐也沒差。
肥唐鬱悶極了,第二天的晚上又來吹風:「西姐,你去勸勸我東哥吧。」
葉流西說:「再等一天。」
肥唐想不明白:「為什麼啊?」
「餓到他沒力氣,到時候我過去,直接打得他老實洗臉吃飯睡覺。」
肥唐居然覺得挺有道理的,那顆沉寂之久的、喜歡看昌東挨打的心,再次蠢蠢欲動。
第三天早上,葉流西吩咐肥唐把昌東的洗漱用品拿出去,外加倒好一盆熱水。
她進了偏屋。
他還在刻,頭也不抬,皮子上有幹了的血跡,指頭上有破口,也許是割破了手,自己都沒察覺。
葉流西走過去,屈膝半蹲,覷了個空子,一把把鑿刀從他手中抽掉。
昌東怔了一下,轉頭看她,人消瘦了些,三天不修邊幅,下巴上冒青色的胡茬,好在眼神並不渙散,叫她:「流西。」
葉流西說:「還記得我呢。」
昌東說:「怎麼會不記得,三天,就你沒來過。」
葉流西不知道該說什麼,頓了頓問他:「是不是接受不了孔央死了?」
昌東說:「兩年前就接受了。要說有什麼奢望,最多是能夢見幾次,或者希望這世上真的有鬼,讓我有機會看看她過得好不好。」
「那是接受不了她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昌東笑笑:「流西,孔央死了。不管她的屍體因為什麼原因,變成了什麼,那都不是她……確實會難受,但我不至於連這個都想不通。」
他低下頭,沉默了一會,抬頭問她:「為什麼不讓人跟我說話?」
「啊?」
「肥唐他們每次來送飯撤飯,磨磨蹭蹭,唉聲嘆氣,就是不講話。只可能是你要求的,你想幹什麼?」
葉流西反問他:「我想幹什麼?」
昌東說:「我也在想啊。」
「想來想去,覺得你可能是想說:我就是不讓人勸你,愛吃不吃,不想死就自己爬起來吃,別覺得我們拿你當回事。然後等我餓得只剩一口氣了,過來挖苦我兩句,外加踹我一腳。」
葉流西說:「就沒把我往好點想?」
「有啊,還有一個可能是,你不想讓人吵我,先讓我靜幾天,自己想清楚,然後過來,看看我是不是值得被拉一把。」
葉流西哦了一聲:「那現在呢,你覺得我準備幹嘛?」
昌東說:「可能要打人了吧。」
葉流西笑起來,過了會伸手給他,說:「跟我走吧。」
昌東伸手出去,輕輕握住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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